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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他先是将从江北带来的流民军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带,又勉力为他们置办房屋田地。后来,渡江而来的流民们,若有不愿卖与世家为部曲家奴者,便都前往京口生活。京口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大镇,而这一带的民众,皆感念郗照照料、存活之恩。即便郗照逝世,也依旧奉高平郗氏为尊。南渡之路并不好走,流民们大多都会在途中遭遇不止一股胡寇与盗匪。也正因此,这些成功到达京口的流民,人人皆有劲悍之气。而那些原本属于郗照流民军中的人,又有很多是中朝将门之后,只是因为南渡后门第衰落,才寄身军中。因此,京口流民的后代,大多精熟武艺,兵法熟谙,是打仗的好苗子。除此之外,流民南来的路上,往往拉帮结派,互不相服,又对江左朝廷没有多少归属感,所以并不好管理。当年郗照病危之际,正是因为知晓除了高平郗氏外,没人能管好当时的京口,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效仿祁奚举贤不避亲的举措,荐了郗声接任徐州刺史一职。他当日所上的奏折,有这么几句话:“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兴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公家之事,知无不为,是以敢希祁奚之举。”1郗照病重之时,京口势力便已有人心思变的苗头,只有借着高平郗氏的名头,靠着军旅之间的些许忠义之气,才能平稳地完成这次权力交接。毕竟,那可是“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的郗照啊。除了他的儿子,还有谁能接过他的荣耀和重任?然而,即使是他的儿子,也并不能完全接过他肩上的荣耀和重任。郗声自从出任徐州刺史,可谓兢兢业业,案牍劳形。可他毕竟不是郗照那样的流民帅,没有如其父一般在江北抗胡、在江南平叛、于危局之中大誓三军的经历和魄力。京口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变成了一个平静、祥和的城镇,城中的百姓逐渐褪去了南渡的惊惶,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郗声也因此获得了几乎全京口的爱戴,城中百姓,就连儿郎打架斗殴这样的事,都喜欢找郗声主持公道,然后与他一道喝一顿酒,乐上一乐。然而,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后人,终究还存着光宗耀祖的念头,他们无比盼望着驰骋沙场的机会。而那些不得不驰骋沙场的人,也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桓阳就是其中的一个。作为一个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份勋绩的大司马,桓阳早就看到了北府旧部的价值。更何况,京口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占据了京口,便如同扼制住了建康门户。是以,桓阳曾多次表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想要染指京口。那时郗声正任平北将军、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于京口。桓阳靠着郗岑,在第三次北伐时拿走了京口。后来,桓阳称帝不成,郁郁地死在了丞相、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任上,其弟桓谦领了徐州刺史之职。再后来,谢瑾出手,逼桓谦离了京口,返回荆州。如今的徐州刺史,是太原王氏的王含。郗岑在信中说,谢瑾之所以让王含接任徐州刺史,只是想让这位外戚帮着陈郡谢氏占占位置。就像当初郗岑想让会稽王登基、再禅位于桓阳一样,谢瑾打的,正是让王含把徐州交到谢墨手上的主意。郗岑说,谢瑾迟早会让谢墨出任徐州刺史一职。可是,郗归想,他凭什么这么做?我高平郗氏的一切,凭什么要一件件地、全都成为他陈郡谢氏的踏脚石?决心“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1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凭什么是他陈郡谢氏成为最后的赢家呢?郗归缓缓合上舆图,她想,也许是因为陈郡谢氏看得清吧。谢瑾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谢怀就跟他郑重地强调过——江左,是世家的江左。对于这一点,无论是郗岑还是郗归,其实都没有异议。毕竟,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根本生来就是个怪胎。都说当年五马渡江、一马化龙,但究其根本,化龙的根本不是元帝,而是琅琊王氏,是江左大大小小的侨姓氏族。凭借着琅琊王氏及其背后世家的支持,元帝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江左的新帝。这么做的代价是,他不得不与世家大族共同分享原本只属于司马氏的皇权。房中寂静无人,郗归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不过是一个个轮着去跟司马氏共有天下。真是好一个‘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啊!”春秋之时,卫献公出奔在外。为了夺回君主之位,他对当时的权臣宁惠子说:“只要你助我登位,自此以后,卫国政事全由宁氏指掌,我只要做一个主持祭祀的虚君就好了。”江左立国以来,数位君主,无不是这般的傀儡虚君。郗岑之所以与桓阳密谋废立,正是因为苟安的皇族根本无力也无心北伐。他说:“正是如此,才该改弦更张,废了司马氏。”而这一点,也是郗岑与谢瑾最大的分歧。——谢瑾把司马氏抬得高高的,通过与司马氏合作的方式,逐渐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想要一步步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给圣人,好教他重振皇权,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掉江左与生俱来的顽症痼疾。——而郗岑则早早地看透了这些世家对权力的痴迷,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废了司马氏,重创反对的世家,另立一个大权在握的新君。可是,要怎样才能废了司马氏呢?他想出的办法是,先废了当时手中掌握一定权力的皇帝,再扶持他们自己看中的傀儡会稽王即位,就这么一步步试探世家,收拢权力,最后再通过曹魏以来惯常的禅让之法,将皇位交给桓阳。毕竟,曹魏的皇位、司马氏的皇位,不都是这么来的吗?可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个傀儡,怎么能有权力把这本就不完全属于他的帝位拱手让人呢?郗岑以为,桓阳权倾朝野,又有兵马。一旦圣人有禅让之意,世家纵想抵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罢了。可是江左立国之初,将军王重扼制上游,丞相王引执掌中枢,琅琊王氏占尽姓氏、兵马、地利之便,王重却还是失败了。因为世家们早已达成了默契,他们满足于与司马氏的合作——反正他们又不能做皇帝,换个皇帝,难道会比无能的司马氏更好吗?不,他们并不需要多么奋发有为的皇帝,那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所以,那些平日里臣服于桓阳的世家,到了最后的关头,全都倒戈相向,开始维护他们原本看不上的司马氏。毕竟,维护司马氏,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桓阳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敢屠尽建康城中的大小世家。就算真的杀了这些人,他也不能进一步地杀尽三吴氏族。就算能杀,可是,没了这些人,谁来治国呢?谢瑾敢带着王平之,去与拥兵城外的桓阳交涉,倚仗的就是这些个不合作的世家。他们只有两个人,却代表了无数世家的态度。而他们赌的,是桓阳想要一个清白的身后名,也要个安稳的江左。昔年王重之乱,元帝脱尽戎衣,身着朝服,对着王重说道:“你如果想要这个帝位,只管早早跟我说声便好。我若知道你的心意,自然早早返回琅琊,将皇帝让给你做。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番地步,使百姓平白遭受战乱之苦?”元帝态度如此卑微,仿佛要将帝位拱手相让。但在高平郗氏、太原王氏、太原温氏以及陈郡谢氏的反对之下,王重还是失败了。因为,世家们既珍惜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又喜欢司马氏这些软弱无能的皇帝。毕竟,换了别的铁血君王,世家们哪里还能有这样大的权柄呢?江左,终究还是世家的江左,并且永远不可能是某一个世家的江左。它只能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这个没有多少权力的主人,必须姓司马。因为世家们不愿意看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有朝一日,登临九五,凌驾于其余世家之上。就这样,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带着它胎里带来的怪病,一年年膨胀起来。看的透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怪胎,纵然不动手除掉,也迟早要自取灭亡。但是,摧毁一个旧世界本就需要流血无数,建立一个新世界却更是难上加难。一招不慎,便会毁了江左如今摇摇欲坠的安稳,毁了自己一世清名,毁了家族世代名望。桓阳老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来这么一场豪赌了。郗岑纵有千般万般的智谋,却不知道,他选中的人,其实并不值得托付。郗归长叹一声:“王丞相,中兴重臣,被称为江左管夷吾,最后却留下了‘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这样和稀泥的名言。祖父,‘功侔古烈,勋迈桓文’,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却为了稳定朝局、造就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耗尽了后半生的心血。阿兄,为什么呢?”没有人回答她。郗归倒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天上的郗岑。“民心思定。”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你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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