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人还是狗,我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和小草出门。虽然我总是摆出厌烦的臭脸,但是我心里其实乐开了花。前世,小草牵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闲逛;今生,小草还是牵着我的,不过是牵着我的狗绳,漫无目的地闲逛。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它既能依托富人的气魄,也能包容穷人的落寞。这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商场,公园,步行街。小草喜欢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不花钱,还热闹。底层的人民群众扎堆在商场的大荧幕前观看《情癫大圣》。小草和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小草从家里拿来的矮板凳,一边惬意地舔着雪糕,一边坐在屏幕下方看电影。天气炎热,不少蚊子盘旋在人们的头顶。嗡嗡的声音好似蒸汽机在轰鸣。我靠在女主人的身边,仰头凝视她的模样。小草看得很入迷,入迷得连雪糕融化在她的指缝也没有发现。我伸长脖子,探出舌头,舔舐干净。小草还是没有反应。随时变换的光彩照在她那张因为过度专注而显得有点惶恐的脸上。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瞳孔在颤抖,她的眉毛在拧转,她的睫毛在扑闪。她的情感总是那么轻易被调动。这让我想起前日的追婚车事件。那天,我惹怒了小草。因为我是一只无法开口说话的狗,所以我必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才能让我的女主人领悟。我在小草刚刚洗好的滤网上拉一泡咸香味十足的尿,我由此换来了她与她的叁轮车的十里追杀。小草蹬得飞快,像条飞船。而我也不差,像支火箭。凡是我们途径之地都能听见女人那清脆得宛如黄鹂鸟般的咒骂声。小草说要叼我老母,小草说要阉掉我,小草还说要抓我去做龙凤煲。兜兜转转,转转兜兜,一条狗遽然停下它那马达似的四条短腿。小草拎起蘑古力的后颈肉,一边把右手比作菜刀地挥上挥下,一边气喘吁吁地厉声恐吓道。“回、回去、回去!老娘就把你、把你、宰了!”蘑古力发出一声嘤咛,眼神委屈地看向旁边。顺着狗儿的视线,小草看见卷帘门前张贴一张吉屋出租的告示。小草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是在观察地貌。小草蹲下来,用食指戳着我的脑袋,揶揄道。“你是想带我来看档口的吧。他奶奶的。你这小家伙怪机灵的。”只是,小草有她自己的考量。她看中的是另一间铺子。我知道小草不会轻易地相信我的一狗之言。哎,做狗就是这样的。尽管天性使我待人无比忠诚,却还是比不过爱撒谎的人类。我只能沮丧地被小草拎回去。回去的路上,我们无意碰见一对新人结婚。新郎和新娘很年轻,和小草的年龄相仿。他们坐在装饰喜庆的婚车里,随手向周边的人们撒去喜糖。叁轮车放慢速度,小草也去捡热闹。她抓着一把花生瓜子和桂圆塞进口袋里,然后弯下腰,一边指着后车座上的我,一边对着车窗里的新人嬉皮笑脸地喊道。“祝您们新婚愉快,白头到老!诶,诶,这里还有个小家伙呢。不能忘了它,不能忘了它。它也要一份好意头!”我呆呆地看着小草厚着脸皮为我这只畜生向人讨要幸福。小草又抓着一把花生瓜子和桂圆塞进我背上的小书包里。小书包是小草给我用牛仔裤缝制的。它既能穿,又能装,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我的小书包鼓鼓囊囊的,装满了沉甸甸的幸福。婚车渐渐加速,把想要继续求去幸福的人都丢在后头。大部分都会选择遗憾地看着车尾。但是,也有愚蠢的人会急切地追赶上去。小草就是这样的人。小草拼命地蹬着脚踏板,可即便是从车座上站起来,也无法追上那辆婚车。破烂的叁轮车终究是敌不过豪华的四个轮。小草企图追逐的幸福很快就消失在她依依不舍的目光里。小草被甩在一排飘散着化学颗粒的尾气中。幸福对于小草来说是墙上的影子。她看着它栩栩如生,却无法抓在手中。我看着小草因为这种随处可捡的幸福而快乐,又因为这种随处可捡的幸福而失望。小草啊小草,你怎么这么天真?你要追,追是追不上去的,因为这是他们的幸福,不是你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种幸福是无法共享的。只有你傻傻地当真了。难道说,你真正想要的是嫁人吗?小草把别人多得溢满的小小的施舍当作是巨大的幸福。小草想要的不是嫁人的幸福,而是幸福本身。无论是什么,只要含有幸福的一丁点成分就好。我无法忘记小草从兜里掏出一颗花生,强颜欢笑地对我说:嘿嘿,没事,起码还有吃的。有的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未遇见过小草,因为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牺牲自己来换取让小草幸福的机会。可是与此同时,我又非常清楚地明白这份急躁的心情是无法真正改变小草所处的任何现状。幸福只有静心地劳动才能换来。上帝,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搓磨小草到什么时候?你他妈地能让我变成狗,为什么就不能让小草变得幸福?给她一个富可敌国的男人,再给她一个全心全意的男人,让她享受一次被金钱与爱情包裹的幸福,不行吗?在我质问上苍的时候,我意识到是我自己让小草丧失这样宝贵的机会——我本应有幸成为一棵呵护这株小草的大树。然而,我却在能爱她的时候不爱她,在不能爱她的时候去爱她。哈,原来我才是那个该死的傻逼。多说无益。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看着小草因为滑稽的剧情而无拘无束地放声大笑,不禁想起小草依偎在我怀里嘶声痛哭的那夜。她的笑声和哭声融合进普通群众的喧闹声,使我开始为她惆怅起她日后的未来。我希望她能有个依靠,即使那个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