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酒上还有邬如晦亲手打下的封印。那是陆昃昏迷后刚醒那几天,他下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回来的时候捎了糕点和酒酿。按照过去的惯例,糕点归师弟师妹,酒酿归师父和大师兄,但那天师徒二人都重伤初愈,邬如晦便打了道封印。神识扫过那两坛酒,也顺带看过一看酒旁边堆的东西,都是玉米,竹蚱蜢,野果子等凡间之物,其中就有一枚长命锁。这东西不知在陆昃的芥子戒里躺了多久,感受到邬如晦的神识触碰,由内而外地亮起七彩神光,飞出芥子戒,悬停在双目紧闭的陆昃面前。孟昭然眉头一皱,就要上前去抓来看看,邬如晦抬手拦住他,任由这枚长命锁的神光笼向陆昃。神光柔和地将陆昃包裹起来,纯粹至极也温暖至极的生机淌过陆昃枯死的经脉,滋润修补着他识海上危如累卵的裂痕。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起死回生般回到了百年前未曾受损的状态。宛如神迹。就连一旁的邬如晦和孟昭然都受了恩惠,被息机剑剑意伤过的识海一道被滋润过。孟昭然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这……”邬如晦不自觉地抱紧了陆昃,半晌松了口气般,眼中漾起笑意:“我们这趟来对了。”陆昃对外界一切尚且无知无觉,但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悠长。侵蚀过躯壳的光阴之力也被抹去,陆昃的头发再次从墨黑变为霜白。“我有点糊涂了大师兄,”孟昭然揉了揉眼睛,“师父的头发到底怎么回事啊,变来变去的。”邬如晦勾起一缕白发:“以前是黑的,赤墀峰与我一战后变白了,受光阴之力,躯壳回到过去,自然又变黑了。”孟昭然恍然大悟,自觉已经参悟透了,不好意思再细问为什么会变白。他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回胸腔,忽然又有眼力见了,看见大师兄抱着师父,顿时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红着脸说了声“我去看看师姑”,就一溜烟地跑了。邬如晦看着他略显慌张的背影,唇角微弯,俯身将陆昃放在榻上,握着他的手贴在额前。他闭上眼,心中仍有后怕,喃喃道:“陆昃,你也太能折腾了,我一眼没看住,你就能作个大的。这是最后一次,我原谅你,没有下次了,好不好?”陆昃没法回应他,他便捏着陆昃的下巴,强行帮他点头同意了。“你答应我了,”邬如晦指尖摩挲着陆昃微凉的脸颊,鎏金瞳倏地涌起阴郁,“倘若你违约,我就找根锁链把你绑起来,关在晚照台,谁也不许见。”“一言为定。”他单方面敲定这霸王条款,看着陆昃安静的睡颜,胸口还是闷闷的堵得慌,于是凑上去一口咬在陆昃脸颊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牙印。41陆昃睡了很长的一觉。恍惚间将一生又从尾到头走了一遍,回来最开始。绝大多数孩童没有自己刚诞生时的记忆,但是陆昃记得。那是一片猩红的海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来自四面八方,或悲或喜,亦嗔亦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好恨,我好恨啊,我要杀了他!”“我爱慕她,想得都快疯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看我一眼?”“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但还不够!我要把曾经所有看不起我的修士都踩在脚下,我要天之骄子都向我俯首称臣!”“……”实在是太吵了。还是婴孩的陆昃用力捂住耳朵,那些声音也还是会从识海深处响起,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他生气地拳打脚踢,但周围都是冰冷的血色迷雾,他发泄不到实处。幸而他这番动静终于引来了注意。血雾流动了起来,交织成大茧,将陆昃包裹进去。那些烦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另外两道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不带任何激烈的情绪,陆昃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蜷缩在大茧里,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血雾重新动荡起来,这次的动静远非以前那些聒噪不休的声音可比。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陆昃后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睁开眼,满怀恶意地窥探着,时刻预备着要置他于死地。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动荡,血海翻江倒海,但大茧从始至终都将他保护得好。只是血雾一天一天黯淡下去,终于有一天完全消失。沉睡中的陆昃睁开眼睛,剧烈地颤抖起来。母体生命彻底消逝的那一瞬间,两股堪称浩瀚的传承记忆灌注进他的识海。强行灌注带来的痛苦使得识海边缘崩裂出深深的裂缝,但又在下一瞬间被蛰伏在此的仙魔之力修复如初。灌注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陆昃被迫适应了这份仿佛永无止休的崩溃边缘。终于,大茧碎成斑斓光点,他淌过血海,向着有光亮的地方举起稚嫩的小手。“噗嗤——”陆昃破开女人的肚腹,自己爬了出来。血海之外的世界,大雨滂沱。闷雷在他头顶滚动,天道对于是否要处决这个疯狂决意之下诞生的畸形怪物,显得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