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青丝乌沉垂在胸前的容颜,让梅月婵觉得有些陌生。两年多时间,她已经习惯了把头发拢向脑后的姿势。即使如此柔弱的发丝,久盘初放,也会有尴尬无奈的折痕;当初,一把柔顺的乌丝盘起时,也曾头皮疼痛丝丝揪心。梅君递给她一份热乎乎的菜盒子,把脸贴过去,与镜子里带着浅浅笑意的目光相视一笑。离家两年多的日子,除了家人,梅月婵极少开口与人讲话,就像一个在黑夜里独行的人,已经失去了与白天交往的能力。“我已经不习惯了,还是觉得盘起来利索些。”“姐。娘不是说了,不让你盘头了。”梅君看她打算重新盘起头发,伸手要拦她,刚碰到她的手,梅月婵从牙根倒吸一口冷气,“噌”一下,把手缩向一边。冬天整日挑拣海货,浸泡海水,她的手肚上裂了一道道口子,稍微一碰鲜血直流,被一些蟹钳贝壳之类刮伤手指更是在所难免。梅君心疼地问:“那些口子,还没好利索吗?”梅月婵笑了笑,敷衍道:“快长好了。”拇指肚顶端两条尚未痊愈的伤口,鲜红的肉清晰可见。梅月婵匆匆擦去淌出的血:“少秋她表妹生日,要去很多人。他跟我说了两次了。”“去吧,去玩玩也散散心。”“没什么好散的,我并不想去。关键是你,千万不要再有什么事,没有你,我也没有勇气活下去。”梅君咬了咬下唇,认真地点了点头。梅月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绣花鞋和旗袍:“我不想像个异类一样让人笑话。”“姐,你跟我说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姜少爷心底善良干净,他周围的朋友应该也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狂妄自大的人吧。”梅月婵面色平静,轻声说道:“他让我去,另有原因。”街道窄且蜿蜒,姜少秋的车只好停在才进街口的树下。梅月婵不禁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姜少秋故作深沉但笑不语。“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你正匆匆忙忙往家跑,你慌张的样子少爷担心,我们就跟过来了。”阿更笑着解释。“小心,慢点。”梅月婵穿着旗袍上下车不太方便,姜少秋下意识伸出手想扶她一把。肌肤接触的那一瞬,梅月婵心尖猛然一震,他的掌心很温暖,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和惊慌。霎那间,目光复杂而慌乱地望向他笑吟吟的脸庞。他的笑永远像阳光一样纯净,又有着倜傥不羁。梅月婵将手轻轻抽离了他的掌心,断然拒绝道:“不用,谢谢你。”然后故作镇定一声不响的上车坐下,假装无视他的目光,把脸转向一边窗外。这些温暖,这些羁绊,她都不敢要。她已经没有资格,她必须让自己变得麻木,足够坚硬,才能抵御无边的孤独与崎岖。“……”姜少秋看到她眼里涌上的忧郁,略微愣了一下转而不介意地笑了一下,关心地问:“你妹妹没事吧?”“没事,她就是心情不好,一时想不开。”“下次出来玩可以带着她,多交几个朋友和大家一起玩,就会好点。如果你同意,我带你去选些衣服和鞋,我尊重你的决定。”梅月婵目光望向后视镜中的脸,果断地拒绝道:“不用。”草坪中央特意留了一条窄而蜿蜒的小路,一棵繁茂挺拔的凤凰木,华冠如伞风姿卓绝,众多目光唏嘘于匠心独具的建筑时,她对那幢阔绰洋气的建筑物的关注远不及这些自然神奇的生命的好感。饱满翠绿的叶间,少数花苞悄然绽放,红绿娇艳富丽堂皇。“这是什么树?”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经意间会流露出自己的心思,有别于平日沉稳冷淡拒人千里的样子,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凤凰木。”驻足于葱茏的树冠下,梅月婵生出一种莫名的倾心。神思间,眼前出现了村口那棵苍桑的槐树,每年五月,一串一串洁白如雪的槐花荡漾在绿波间,香气悠远清甜怡人。姜少秋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心里此刻正有一个小秘密,而他是唯一知道的人。墨小芬和几位打扮精致着装时髦的女友纷纷走出楼房,诧异地注视着他们。得体的粉色小洋装尽显玲珑精巧,左胸上方一朵金线缠绕的玫瑰花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搭配着没膝的祖母绿百折长裙,明艳不失优雅,再配上白色的高跟鞋,举手投足仙气飘飘。看到两个人站在树下止步不前,墨小芬心生不悦连连催促:“表哥……”看到姜少秋走出草坪,墨小芬双手提着裙子跳下台阶,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毫不犹豫的扑了过来。目光转向梅月婵时,墨小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嘟起嘴:“表哥你为什么让她也来?”“你不是喜欢热闹吗?给你多找几个朋友。”姜少秋不以为然笑答。梅月婵身着一件印着几簇红色百合花的白色旗袍,斜襟上三枚宝石蓝凤凰扣锦上添花,发丝拢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清丽婉约。几束定格在她的绣花鞋上的目光明明噙着揶揄。墨小芬不由扬起眉梢:“表哥,她穿成这样参加我的宴会,合适吗?”姜少秋反问道:“有什么不合适?”“别人会笑话。”小芬蹙了蹙眉头,伸手指了指远处的福特汽车:“我刚买了几套新衣服和鞋,梅月婵,你去找身合适的。至少,面子上也得注意呀!”顿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解释道:“我不是想笑话你。但是别人会笑话我姑妈的,我这里的衣服和鞋都是名牌的,你试试。”初来乍到,墨小芬已经不友好的来了个下马威。姜少秋握住她的手腕:“不要听她们说,要有自信。”他的话总是能让她瞬间平静,任何时候他都能坚定的站在她旁边。梅月婵微微垂首,淡淡一笑:“谢谢你小芬,不用了。”若不是照顾表哥的情绪,小芬才不愿在她身上多费口舌,上前紧紧挎着姜少秋的臂弯,圆圆的苹果脸上,被一种单纯而知足的幸福光辉笼罩,显得无比动人。屋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客人,西装革履的男士、香衣飘飘的女士。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屋子里洒下大片斑驳的光影。墨小芬亦步亦趋紧紧追随着姜少秋,即便他周旋在一些客人之间谈笑风生的时候,她也是一副乖巧依恋的样子陪伴左右。看到独坐在角落的梅月婵,章泽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注视着她的目光热情而兴奋。在报社工作的他,谈及自己笔下诞生的诗歌以及他钟爱的外国文学总是滔滔不绝,他认为附庸风雅是最高尚的习惯。梅月婵对他兴高采烈的描述,从不插话。他所沉浸的风景只是他生活以外的调味品,与她的生活相距甚远,于她而言,这些水果和美味的甜点远比那些诗和远方更适合生存。她想走开寻一丝清静,就算不顾及失礼却也无处可去。现在的她,对陌生的环境和人有着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抵触。他们相对而坐,一个眉飞色舞兴致盎然,一个淡然沉默的听着。“女人都喜欢看小说,回头我送你几本,闲暇的时候打发时间。”“谢谢!”“你喜欢什么样的小说?”“除了英文的,什么内容都可以,其实我很少――”不等梅月婵把话说完,章泽突然想到车里就有几本现成的书,意犹未尽的样子匆忙起身:“我现在去给你拿。”或许是过于激动,转身的时候膝盖撞在沙发上险些摔倒。章泽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膝盖,一瘸一拐走了两步一溜烟跑远。颜色鲜艳琳琅满目的甜点,新鲜饱满的水果散发着甘醇香味,在她周围闲坐的女人,无不是霓裳华丽珠光宝气,只有她淡妆素服不施纤粉,浑身散发的出尘气质让她并不显得违和。轻柔的音乐在耳畔缓缓流淌,高雅而亲切,而她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像是注视着空寂悠远的草原,目光静如平潭毫无波澜。“他跟你说什么?他这个人就是有点酸,其实心眼不坏。”姜少秋担心她初来乍到觉得孤单,侃侃而谈的间隙,抽出空来很自然的在她旁边轻轻坐下,侧过脸笑问:“酥炸香蕉??,来一块尝尝?”无意间显露的亲近与信任才真实而深刻。平生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并肩而坐,离得那么近,让她紧张而温暖。姜少秋看她含笑点头,用细香竹签扎了两块又搭配些别的放在小盘子里:“想吃什么随便,不要拘束。”梅月婵抿嘴一笑,乖巧地点了点头,眸光温暖而明亮。她悄悄的指了指盘子里切成菱形的金黄剔透的水果块,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姜少秋微微侧身,向她低语:“菠萝。”梅月婵会心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轻轻捏起牙签扎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笑不语。姜少秋心里觉得一阵温暖。她的笑容象朝霞,扫尽他长久以来内心的阴郁,更坚定想要保护她的想法。他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像一棵从不挑剔的草,坚韧而有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感到温馨而知足的微笑。“到了水果旺季,我带你去乡下,尝遍我们南方的水果。”“好。”梅月婵抿嘴一笑,轻语道。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眼神触碰时不经意闪烁的炙热已经心有灵犀――这样的眼神只有彼此可以独享。像一团火苗悄无声息落进两个人的心里。风习习吹了进来,寂寞已久的草原像刚苏醒一般明亮温馨。姜少秋带回一位陌生女人的消息迅速传进墨玉的耳朵,墨玉在谈笑风生的间隙,不动声色的注视着这边。每个女人都是敏感的,况且知子莫若母,姜少秋无论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从来没有把女人带回家的习惯,她不得不对这个首位进入姜家的女人产生警惕和好奇。众目睽睽之下,姜少秋与她并肩而坐,含笑默视的样子在墨玉的目光中投下焦虑和黯然。看到姜少秋起身离开,墨玉挤过寒暄客套的声音朝这边走过来。纵使距离很远,她已经能感受到那双目光中的明亮,像是映着繁星,敛眉低首间眼角眉梢尽是沉静与温婉,素面朝天却无法掩映她浑身散发的疏落而浅淡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