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往事,裴长淮笑了笑,可笑容里多是苦涩。
他缓缓说道:“当年我娘生下我以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一早就病故了。我爹虽然嘴上不说,其实我能察觉得到,他多少是有些怨恨我的。侯府的人都说我阿娘生前是个很坚韧的女子,当年叛军杀到家中,阿娘为了保护大哥和二哥,可以拿起刀来同他们搏命……所以我越怯懦,我爹就越看我不顺眼……”
徐世昌皱眉道:“怎么会呢?长淮哥哥,我能看出来,老侯爷是真心疼爱你的,否则他后来也不会允许你走仕途了。”
裴长淮道:“那是因为我大哥和二哥向他求了情。”
当年裴承景一心想让他去武陵军,可他连剑都不愿意拿起来,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他大哥裴文出面去劝说父亲,温声说:“大梁千千万万的将士愿意在战场上以命搏杀,是为了国,也是为了家,为了能让他们的亲人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地生活。父亲,让三郎这样的孩子不用再去见刀剑,不正是我们一直所求所愿么?”
二哥裴行也在一旁嘻嘻地赔笑脸,手掌在长淮的头发上揉来揉去,揉得乱糟糟的,道:“就是,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天生就不是当兵任将的命!”
裴承景板着一张脸,就说:“你们少惯着他,一味的善良就是软弱,现在教他拿起剑的时候,他拿不起来,等以后不得不拿起剑的时候,看他怎么办!”
裴承景又一眼瞪向长淮,斥道:“不成器的东西,自己连句话都不敢说吗?”
长淮吓得往裴文怀里缩了缩。
裴行见父亲眼也似能杀人,大剌剌地将长淮抱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笑道:“不成器就不成器呗,有大哥和二哥在,我们三郎不用太成器,听到了没有?”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裴承景揽袖抬手,恨不能一巴掌将裴行呼出去。
裴行嘴里讨饶,脚下生风,忙携着长淮跑了出去,裴文则拦着父亲连声劝慰。裴行当时跑得太快,长淮在他怀里被颠得头晕眼花,那感觉至今难忘。
思及此,裴长淮不禁一笑,不过片刻,这笑容便消失了。
徐世昌的现在,又何尝不是裴长淮的当初?
“锦麟,你很好,一直这样就好。”裴长淮淡淡地笑着,“太师也只是嘴上骂你,可心里很疼你的,他最近快做寿了,你多上上心。”
“那是自然。”徐世昌哼哼一笑,仰头看着月亮,忽而又道,“当初你被皇上责罚的时候,我爹也不帮你,现在你还劝我孝敬他呢……”
“我跟太师之间只是朝堂上有些政见不和,与你并不相干。我劝你这些,自是因为我当你作兄弟,而非太师府的公子。”
徐世昌嘴角一下咧开大大的笑容,挪到裴长淮身边去,两个人一时凑得很近。
就这样喝了一会子酒,徐世昌再说道:“你既当我是兄弟,我也跟你说一句心里话……长淮哥哥,你该高兴的时候就痛快高兴,该成家的时候也要成家,忘掉以前那些事,别总念着你父兄还有从隽了。”
徐世昌与裴长淮交好,最是知道这六年裴长淮是怎么一日一日熬过来的,走马川一战后,他从来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过的。
此话一出,两人就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裴长淮独自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锦麟,你不明白。”
他身上背负太沉太重的恩债,有时候连笑一笑都似乎成了一种罪孽,因为他能活着,是有人替他死了。
裴长淮无法心安理得地放下,更何况忘记?
不能忘,也不敢忘。
徐世昌见劝他不动,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说,只陪他喝个痛快。
宝鹿苑的泛舟宴散了,楼阁周围隐隐约约有人经过,伴着笑谈之声,时而远,时而近。
春日的夜一深,到底还是有些凉意,裴长淮怕徐世昌冷着,正要唤他回去再睡。
站起身时,他忽地瞥见下方有一个人影,匆匆穿过月牙门,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警惕着后方的动静,仿佛是怕有人跟踪似的,形迹十分可疑。
裴长淮多瞧了两眼,那人自嘴角到脸颊裂开一道很深的疤痕,实在太容易辨认,正是金玉赌坊的东家柳玉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