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比往常更热一些,天气预报也总在说“高温预警”,离开有空调的地方就会出一身汗,张嘴说话时也像是干燥得能吐出火来——祝远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会喷火的暴暴龙。
这两个月他进步飞快,现如今已经能流利读出小学语文书上每一篇课文,美中不足的就是缺少感情太过单调,每次他念完后抬头看,坐在对面的段霖都像吃了安眠药一样昏昏欲睡。
暴暴龙就会毫不犹豫地揍他一拳,然后无辜地说,“你身上有蚊子。”
今年蚊子也好多,又热得只能穿短袖短裤,段霖的胳膊和腿上全是红红的蚊子包,可祝远山却总是安然无恙。妈妈开玩笑说,“因为你的血更好喝。”段霖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他不知道每次晚上祝远山被“嗡嗡”声吵得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偷偷把他的被子掀开一角,给蚊子让出一条自助餐通道。
夏天因为没有暑假作业而过得很快乐,又因为很快乐所以过得飞快。转眼就八月了,十五号那天段霖迎来了他的十六岁生日,这天爸爸也休假回来了,家里难得这么热闹。
草莓红丝绒蛋糕上象征性插了三根蜡烛,他许的愿望总是都差不多一样,只是这几年从“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变成了“希望爸爸妈妈和祝远山身体健康”,关于自己他倒是没什么想许愿的,朴素地相信要用付出交换收获。
晚上回到房间只剩两个人的时候,祝远山拿出要送给他的礼物,手工绣的御守,正面是抱着柿子的小猪,背面是歪歪扭扭的“诸事顺利”。
段霖这几天早都发现他在偷偷绣什么了,扎到手时候还会像响尾蛇一样“嘶嘶”——他收到礼物时还是很感动,不过假装惊讶说“哇是真的吗好厉害”并张大嘴巴时表演的痕迹太重,暴暴龙气得差点一拳塞他嘴里。
八月末的几天在办入学手续,他们俩都考到了工大附中,离家有二十多公里。祝远山的姑姑拿了户口本和一些材料来,等办好后几个人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了顿饭。
今天姑姑家的小朋友也来了,长高了一些,还记得段霖是“糖葫芦哥哥”,很害羞地打了招呼。每次段霖看到他都有种看祝远山小时候的感觉,一定比现在可爱多了。姑姑对他们一家千恩万谢,拿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是攒的学费,段霖妈妈却没有收下,说“会把远山当成自己的小孩。”
九月初的报道日,绵延无尽的天空是蟹壳般的青白色,一场雨过后空气潮湿又闷热。拿到分班表的时候两个人才发现没有被分到一起。就算少考了六十多分段霖也还是在录取的前几名,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每年级只有一个的实验班,祝远山在三班,教室离得也还算很近。
寝室倒是在同一间。上床下桌的四人寝,房间里还有独立卫浴,虽然有些小,但和市里其他中学相比算是条件很好了。毕竟不是重点高中,学习压力没那么大,各类活动也挺丰富——从教学楼走到教室这一路,手里就收了好几张社团招新的宣传广告。
他们拎着重重的行李箱爬上了六楼,按着门牌号找到寝室,里面已经有个人正在收拾床铺,听到声音回过头,很阳光开朗地说,“我叫宋易秋,你们好啊。”
走在前面的祝远山只是“嗯”了一声,段霖倒是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顺带也提起他和祝远山是初中同学,以及这个人不爱说话的事。
没过多久第四个室友也到了,腼腆地说名字叫赵盼,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文静友善。气氛很融洽,除了祝远山进来后一句话都没说,剩下三个人边收拾边聊天,慢慢也都对彼此有了大概的印象。
下午没课,赵盼整理好就去了自习室,屋里只剩祝远山还在慢吞吞地铺床,段霖无奈地说,“下来吧,我帮你弄。”
“喔。”祝远山就真的毫不客气坐下喝水了。段霖帮他铺好床放上枕头和被子,从行李箱里拿出他的衣服挂进柜子里,鞋盒都整齐摆到架子上,又把他的桌面也擦得干干净净。祝远山偶尔帮着搭把手,剩下时候就仿佛这些不是自己该做的一样站在旁边。
宋易秋顿时对他肃然起敬,凑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问,“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祝远山冷漠地看向他,神情像是对他没有分寸感的提问感到厌烦——但是下一句话让祝远山立刻决定这三年都和他肝胆相照,宋易秋又用故意压低但其实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他的主人吗?”
段霖正在扫地的脊背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仍为了和睦的室友关系假装没听见,祝远山眉头舒展都快笑出来了,却还假装冷淡地说“不是”,一脸“你把我主人惹生气了但谢谢你我很开心”的表情。
今天没什么事,两个人吃过午饭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熟悉环境,学校有门禁,只有周五到周日可以进出,别的时候就只有拿假条才能出去。
“像监狱一样。”祝远山不满地抱怨,段霖还罗里吧嗦地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到了新班级不能打架,跟同学和睦相处。祝远山边捂他的嘴边说“知道了你好烦”,两个人走到阴凉的树底下,四周无人,段霖摸了一把他软趴趴的头发,“好好学习。”祝远山拖长音“喔——”了一声,非常不爱听地偏过脑袋。
浅金色的阳光宁静又温柔,倾泻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任性的表情看起来也很可爱。段霖想起来三年前在教室里初次主动和这个人搭话的时候。那天祝远山刚打完架,伤口还在渗血,脸上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神情,对他递过去的创可贴冷冷地说,“不。”时间过得这么快,又是一年盛夏了。
军训一周后开始正式上课。在走廊分开时段霖还跟祝远山说,“等午休再来找我,课间就十分钟,别过来了。”小孩很听话地说,“知道了。”
可是现在段霖却每个课间都以打水或上厕所为由绕到祝远山的教室那儿,透过窗户看见里面那人坐在中间的位置,周围都是热闹聊天的同学,只有他神情冷淡地坐在原处,像感觉不到孤独似的。
有人和他说话也都是沉默地点头或摇头,再就只说一两个字。还和初中时候一样,结巴的习惯明明都被改过来了。
段霖回到自己班时还在想着祝远山,上课也频频走神,老师提问让他回答时倒有惊无险地说了正确答案,却还是被批评几句,“我知道某些同学是中考失利才来到这个学校,但既来之则安之,不要自命不凡……”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吃饭,排队的人很多,风扇在头顶嗡嗡地响着,底下的学生也吵吵闹闹挤在一起。祝远山被人不小心推了一把,倒在段霖身上后也懒得站起来,像没骨头的软体动物一样倚着。
“你上午是不是偷偷过来看我了?”他贴人耳边小声问。
“我是去接水。”段霖的表情一瞬间有点不自然,头顶风扇的声音很响,周围又太吵了,也不知道这句话祝远山有没有听到,反正像抓到他把柄一样笑得有些得意。
一直到下午,段霖听课时都心不在焉,阳光覆盖到眼皮上像有重量似的,沉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的思绪总是不知不觉就绕到祝远山,好像没有他在,这间教室也像是囚禁自己的孤岛,空气都热得发闷,让人喘不过气。
分班之后段霖还担心祝远山会不适应,现在有分离焦虑的倒像是自己了。
他突然就想到初三的时候,有几天楚瑶生病请了假,李思源从早到晚是抓心挠肝的样子,问他“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而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你就是喜欢上人家啦”……仿佛耳边滚过一阵闷雷。
燥热难耐的酷暑,窗外的空气像凝固般的没有一丝风,讲台上老师说着枯燥乏味的“氧化物只含有两种元素”,周围都是昏昏欲睡强撑着听课的同学,段霖在教室里突然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