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兰婆去教堂通宵做祷告,说是跟姐妹一道去赎罪。裴行端窝在沙发里,玩了一晚上的游戏机,最后稀里糊涂睡着了,还抱着小时候桑渴送他的灰熊玩偶。他睡的很不安,几次都要惊醒。那夜,他做了一个无比绵长且晦涩的梦,里面都是些记忆式陆离的碎片。很久远很久远了,但是各中细节却鲜明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就在他眼前,那样逼真,令他经历完之后浑身是汗,就像是从水里滚过一样。梦里,他是上帝视角。偌大幽深的宅邸,二楼长廊,地面是暗红色的名贵毛毯,面容跟他三分相似的男孩居高临下,一脚接着一脚猛踹他的小腹,面容嚣张恣意,边踹边观察他的表情。男孩手里还抓着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猫,但猫身俨然已经鲜血淋漓。男孩踹了他一会,见他真的一动不动任他踢,面容平静半点没有反抗,陡然间兴奋地勾起唇角:“你喜欢小猫,我也喜欢。”“但可惜小猫不听话。”语毕,画面一下子就又变了,变成明媚的阳春三月,那是隆城最好的时节。不速之客突然的登门造访,彼时比他高出很多的顽劣孩童,现在已经没有他高了,但是对他造成的阴影却从未减少。桑渴正伏在他脚边做作业。他看见她了。“这么怕我伤害她啊。”那人笑着问。交替变化的人脸,一个是幼童一个是少年。忽然,画面再度又回到幽幽寂寂的长廊。男孩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干净整洁的衣衫,他说:“想我把猫还给你?可以。”“你得给我好好踢几脚,你不是骨头硬吗?我踢得爽了,就还你。”可是等到男孩爽完了,他又说:“哦,忘记说。我一不小心已经把它给弄死了。”“我还给你的,只能是一具尸体了。”“你不是喜欢吗。”“喜欢一个我就弄死一个。”“你有什么我就去抢什么。”“小贱种。”“敢跟我抢东西。”“有本事你就什么都别喜欢,什么,都别拥有。”话音刚落,他便扑上去,他们扭打在一块,但是身高还有力量的悬殊,他根本就打不过那个男孩。落不着好处,浑身青紫,显然他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但那人倚在栏杆口,一点都不怕,还在讥嘲他的弱小无能,他眦目,要再扑上去,但是没机会了。那人眼瞅着有人要过来,突然脚底打滑顺势摔落楼梯,惊扰了匆匆跑来的佣人。“不好了不好了!少爷被人推下去了!”眨眼间,局势就换了。上位者是个老媪,乌黑的头发,穿着金丝袖口的睡衣,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奶奶,他推我。”楼梯铺着厚厚的毛毯,男孩只滚落了两三节,但是不妨碍男孩捂着脑袋上真假难辨的伤,缩在佣人怀里哭诉。哭诉完紧接着偷偷冲站在一边的他做鬼脸,唇边是恶劣的嬉笑。唇瓣一张一合,说的内容分明是:小,贱,种。你,等,着,被,打,死,吧。他的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黑漆漆,身后是欧式的烟囱壁炉,金框壁画。孤峭峭的身形逆着火光而立,看不清表情,像是穷途末路下的小兽,徒留一双冰冷的眼睛。他说:“我没有推他。”老太太听了并不回应,只是揉着太阳穴,问佣人:“你看见了?”佣人立马说:“看见了,大少爷当时跟小,小少爷都在二楼,结果大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摔了下来。”煽动性质的言论,无论怎么听都刺耳。老太太点头,突然又看向他:“是你推的?”他仍旧说:“不是我推的。”不料老太太突然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胡闹!”一下子,梦境应声突然就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又陆陆续续跑来一些人,脚步声凌乱。画面稀碎颠簸,他印象中原本温柔的掌心,突然变得野蛮不近人情,是母亲吧,那是母亲。母亲将他的嘴巴捂住,他死命的踢打都毫无办法。他疯狂地要辩驳:“不是我推的!”“不是!”但是徒劳,耳边传来的依然是一声声强硬的:“道歉!”“不是我推的!”“我让你跟哥哥道歉!”泳池里,女孩跟他一模一样地哭着说:“不是我推的。”“不是我!”轰——一瞬间,天光大亮,裴行端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客厅的吊灯,惨白的遗照。他坐起来,捂着头。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还是很久以前的梦。肮脏的梦境,令他反胃,恶心。那时候,他几岁?五六岁吧。他记事很早,从出生之日开始便开始了狗血颠簸人生。裴行端用力按压太阳穴,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又笑了。都他妈跟群疯子似的。而他——又何尝没被逼成个疯子。又一个恍惚,他突然想起有一次看见桑渴帮他做的摘抄作业,纸页上面是故意写地凌乱但是又掩不住少女气的字体,抄的俨然是一行文绉绉的名言: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屠龙少年与恶龙纠缠甚久,少年亦会变成恶龙。世人终究,都会不可避免地活成他们最讨厌的那种人。而他自己,终究也活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小修,多多包涵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容容容容容5个;332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_←、人间蜜桃8瓶;萌萌哒的么么哒~、鲨鱼炒辣椒、大胖木瓜6瓶;380503192瓶;nv、猫九酱酱、辞故、1234、小波啊啊啊啊1瓶;偏执着迷举刀屠龙的少年是变了,可兜兜转转,跟在他身后,头戴花环的姑娘却从未变过。那天,桑爹做了一整桌桑渴爱吃的菜,庆祝她正式放暑假,几天后他又要出门,最近他整个人都忙忙碌碌的,生意也多,桑渴回来后先是躲进卧室,出来之后抱了他一下。下巴伏在他肩膀处,小声说:“爸爸,别太累了。”“小渴以后会挣钱养家的。”她无比认真地保证。桑渴看不见他的脸,亦看不见他藏在身后压抑蜷曲的五指。过了一会,她只听见爸爸说:“小渴一个人要听话。”语气中是就快要藏不住的哀悯。整顿饭桑保国只吃了一两口,全程盯着女儿看,桑渴吃得不多,只挑面前的青菜吃,一直都低着头,不太想说话的样子。桑爹看着看着,突然注意到她脑门上的一小块青紫,叹息一声,立刻下了饭桌去帮她拿跌打药。桑渴察觉到动静,扭头,望见父亲小跑的背影,冷不丁在想,为什么爸爸突然这么瘦了。右墙上挂着的旧钟摆,指针声音咔哒咔哒,桑渴坐了一会,竟然像是才听见。她动作大到,有些近乎仓皇恐惧地去摸右耳,屏住呼吸,仔细听辨一番后。自己的心跳,指针的移动,碗筷间的碰撞还好还好,能听得见。她这才慢慢放下捂着耳朵的手,视线下意识落在手掌心,那里依然留有一波接一波颤麻的痛感。她刚才,在路边,打了他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他会报复自己吗?桑渴越想越怕,身体隐隐颤抖起来。神经质似的缩回手,开始拼命吞咽起米饭,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桑保国拿着药回来,开玩笑似的说:“小渴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受伤。”他的眼纹、手纹都很深,一看就是劳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