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唐康帐前,倒未久等,方一通传,唐康便传他进帐。进去之后,刘延庆才发觉田宗铠、仁多观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着一幅地图,刘延庆行礼参见,他头都没抬,只是说道:“刘将军今日不在,某与姚、种二位将军已经定策,明晨便即渡河,与韩宝决一死战。”
唐康这例行公事的一句话,便表示他已经尽到对刘延庆的礼数了。当然,刘延庆心里也知道,这点点面子,也不会是给他刘延庆的,而是给慕容谦的。他只能讷讷说道:“想不到姚老将军与种将军准备得这么迅捷,左军行营上下……”
刘延庆话还没说完,唐康已经打断他,“不是准备妥当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啊?”刘延庆一时没有听懂。
“下午接到急报,阳信侯与耶律信战于河间,我军不利。张整的铁林军中了耶律信的诱敌之计,若非苗履率宣武一军增援,从此就没有铁林军了。战报称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军,重甲长矛,他们的长矛较铁林军的长枪还要长上许多,善于冲陷。辽军先以轻骑佯败,诱铁林军追击,然后以黑甲军出奇不意冲击,铁林军阵脚大乱。若非宣武一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直娘贼,到处都是黑衣军,辽人到底有多少黑衣军?还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骂道,又说道:“看起来辽人还有杀手锏。步军与之作战,仍要步步为营,凭着强弩利弓火器与之相抗,刘将军回去后,也要请横山蕃军多加提防。”
刘延庆口头应是,心里却是苦笑。横山蕃军可不是禁军,哪来的强弩和火器?
“阳信侯已经退回河间府,这番失利,想要夺回君子馆,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镜中花。何畏之收复了乐寿,却又按兵不动,我看河间诸将,根本是在摇摆不定。想击败辽军,夺回官子馆,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击饶阳而置辽主、耶律信不顾,又心有不甘。如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唐康若不是顾忌着田烈武这层关系,早已经破口大骂,“某与姚、种二公相议,皆以为欲以河间之兵留辽主与耶律信,难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们自己死战,若得渡河,牵制住韩宝,则辽主与耶律信终亦不能弃之不顾。”
唐康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刘延庆,恶狠狠的说道:“明日一战,有进无退!姚老将军要亲率先锋渡河,唐某要镇守中军,不能为先锋,然为鼓舞士气,刘将军与我麾下诸校尉,皆要入先锋营,为士兵表率!”
刘延庆心中一寒,颤声应道:“遵令!”
唐康又凛然说道:“明日某执宝剑于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斩不赦。吾辈要么于安平痛饮高歌,要么忠烈祠相见。君等若全部战死于滹沱河之北,康亦当自刎于滹沱河之南以报之,绝不相负!”
刘延庆已经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疯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咙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绍圣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一年中,刘延庆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激战。做到横山蕃军都参军后,他本以为此生应该不会再害怕那样的激战了。他记得他曾经有几次,似乎是忘记过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开始发生的一切,与二十二日发生的战斗,几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刘延庆被姚麟安排在先锋营,而不是河对岸的高台上观点。辽军也不会再被宋军的弩机杀个措手不及,不过云翼军也自有他们的办法,军中的工匠改造了几百枚的霹雳投弹,几十名宋军前锋渡河之后,不待辽军赶到,便纵马狂奔,到处扔掷这种霹雳投弹——点火之后,这种改造过的投弹,并不会爆炸,而是放出加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浓烟,这本是在拥有霹雳投弹之前,宋军就已经掌握的技术,这时候他们又拾了起来。
很快,数里之地,浓烟弥漫,任何人只要吸一口这种烟雾,都会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老天作美的是,天空中,竟然一点风都没有。
赶到的辽军被这浓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辽军派出小队人马穿过浓烟来侦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辽军方出浓烟,便被宋军用强弩一阵猛射,只余下几匹战马跑了回去。
辽军只得漫无目的的射箭,但却没什么作用。但刘延庆却听到辽军军中传来类似于念咒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辽人的随军巫师在开始作法。就在那隐隐可闻的咒语声中,突然,一阵大风袭过战场,竟然将此前弥漫战场的浓烟吹散开来。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咒骂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辽人的巫术奏效,但结果却显然对他们不利,因为此时宋军先锋的阵形都没能完全列好。但这时候,他也只能知足常乐。若这阵风早来一会,他们的处境会更加困难。而且,紧接而来的血战,也让他没时间多计较。
幸运的是,这次来的敌人不是彰愍宫辽军,大概是因为东边龙卫军选择的河段离安平更近,云翼军侥幸避开了最强大的敌人。但不幸的是,这次辽军来的兵力更多。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就是想方设法将辽军拖入混战之中。让优势的辽军往来进退,一次次向宋军射出密集的箭雨,对于被迫背河列阵的宋军来说,实在难以承受。自古以来,都是骑兵利平坦,步军利险阻,若是陷入这样的战斗中,那么辽军的优势得以充分发挥,而云翼军却还不如一支步军更有战斗力。
因此姚麟不惜冒险削弱阵容的纵深,分薄自己本已有限的兵力,将先锋营分成左中右三军。左右各两个指挥,中军包括第一营的一个指挥、军直属一个指挥、敢战士一个指挥。他亲自指挥中军,而由魏瑾指挥左军,尉收指挥右军。然后同时猛攻辽军的中央与两翼,迫使辽军无法使用他们最喜欢的中军佯败,两翼包抄战术。
辽军很快就知道了宋军的意图。也许是自恃有着两倍于宋军的兵力,尽管他们本可以一边后撤一面向后方射箭,耐心的让宋军落入他们擅长的骑射战中,但他们却放弃了传统战术,反而将计就计,针锋相对的向宋军展开猛攻。辽军将领的心思也不难猜测,他们是想仗着兵力与地理的双重优势,凶狠快速的击溃眼前之敌。不仅仅只是骑射,辽军将领认为自己在马战中的优势,是全方位的。
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宋军在这场战斗中,竟然占到了一些事先没有人想到的优势。
这只辽军是由宫分军与较精锐忠诚的部族军组成的联军,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而其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使用的是马刀,而云翼军除了武官以外,却全部是统一的长枪。
契丹人已经好久没有接受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部队的挑战了。所以他们有些忘记了,在混战格斗之中,直刺的长枪相对马刀之类有着很大的优势。辽军的骑兵们总是能巧妙的周旋到自己更趁手的一边,一次次从马上用长刀挥出完美的弧线,砍向右侧的敌人,大部分时候这是没错的,尤其是对于他们以前那些装备简陋的敌人更是有效,那往往意味着一个敌人的死亡。但是,当他们的长刀砍在云翼军精良的铠甲上时,宋军却往往只是受一点伤,就算是把他们砍下马去,他们也未必会丧命。
相反,当高速冲过的云翼军将长枪刺向辽军之时,战场之上,却立时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这是连宋军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因为这并非是云翼军对于辽军骑兵存在兵种克制,而是有相当程度的运气,虽然辽军的兵制决定了士兵们擅用的兵器难以统一,可是几近三分之二人使用马刀,却和运气有很大的关系。要知道,使用长、重兵器的辽军比例是很高的。
这一场血腥的混战之中,云翼军的士兵被辽军砍得残不忍睹,可是战场之上,更多的却是辽军的尸体!
虽然很多云翼军士兵也缺少经验,他们刺得太用力,结果长枪扎进敌人身体后,用一只手抽不出来了,然后要么不得不弃掉武器,要么就是露出破绽,结果挨上辽军狠狠的一刀。
刘延庆就亲眼看见几个宋军用尽全力的冲杀,当他们手中的长枪洞穿辽人的身体后,他们却拔不出来了。但战场之上,不会给他们时间,稍一犹豫,后背上就会挨上重重的一刀。
而且,尽管占到意想不到的便宜,可是辽军的兵力优势还是足以弥补这一切。
一旦到了战场上,刘延庆求生的欲望,就会让他拥有压倒一切的冷静。他亲眼看到左突又杀、又吼又叫的刘法被几个辽军围攻,身上至少受了五六处伤;还有姚麟,尽管穿着与寻常士兵一样,可他的年纪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刘延庆离他离得远远的,这老头身上至少有三处刀伤、一处枪伤,可是生怕辽军不知道他似的,每一次冲杀,这老头都要大吼“忠烈祠见”,嗓门之大,几里之内都听得清清楚楚。若非是一堆亲兵拼死护着,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云翼军的人都是些疯子。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忠烈祠见”的吼声。每一次砍杀,每一次高速的冲刺,他们都会大喊!
这可真他娘的不吉利。还有些人,被砍下马后,居然点燃霹雳投弹就扔。刘延庆恨得破口大骂,在这种混战之中,乱扔这玩意,是会炸到自己人的。
他可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忠烈祠见,就算是去吊祭也不想。他不喜欢死人多的地方。
他始终注意与孙七、田宗铠、仁多观明在一起,互相援手,他也不喜欢刀刺,其实长刀也是可以刺杀的,只不过要练习,那些辽兵喜欢砍杀,一方面是一种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比而言,砍杀不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给敌人。只要耐心的与敌人周旋,等到敌人到了右侧再出招,就不会露出破绽。而刺杀就不同,为了借力,就必须要低头弯腰,如果没刺中,很可能后脑勺上就会被人来一下。
所以刘延庆总是很有耐心。他知道辽军的盔甲都是自备的,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很差,遇到装备破烂的,一刀砍下去,也能要人性命,既然如此,又何必那么不要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