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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第4页)

但仁多保忠却也没什么好颜色给他:“带上你做甚?莫不成你还想回家去报仇?”

“回守义公,俺没仇可报。”刘审之跪在地上,高声回道,“辽狗虽然打下了武强,俺一家老小却跑得快,俺到现在都没见过辽狗长啥样……”

“那你还不给我滚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刘审之却是跪着不动,“还是要求守义公带上俺们。”

“为何?”

“守义公对俺们不薄,这是俺们报答守义公的机会。”

仁多保忠看着刘审之狡黠的眼珠乱转,一时不由笑出声来。刘审之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又放低了声音,说道:“再者……再者,俺们跟了守义公,不趁这机会搏个富贵功名……”

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虫。

仁多保忠又盯着他看了一会,方才转身上马,冷冷说道:“你们要不想活了,我也不拦着。既要来,便跟上了。不过有一点,本帅军令如山,战场上令行禁止,谁敢出半点差错,我便砍了谁。今日你们不听将令,擅自来此,每人五十军棍,权且记下,回来若还活着,再行补上。”

说罢,一夹马肚,“驾”的一声,飞驰而去。刘审之大喜,连忙喊道:“谢守义公。”急急忙忙爬起来,招呼众人,跳上马背,拍马紧紧跟上。

众人马不停蹄,当日便到了武邑。第一营都指挥使袁天保、副都指挥使张仙伦、护营虞候吉巡事先并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仓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军营,便下令第一营众将准备渡河船只器械,袁天保、张仙伦、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极力主张北进,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圣军全军覆没,仁多保忠却突然来到营中,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个个惊疑。

袁天保传了仁多保忠军令,便试探问道:“敢问守公义,咱们这是要开始反攻了么?”

“不错。”仁多保忠故意轻描淡写的回道:“吾奉令,要夺回深州!”

“夺回深州?”袁天保、张仙伦、吉巡三人,顿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三人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接到的上一个命令,还是要严防辽军渡河,如何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要夺回深州?三将所在位置,是神射军诸营中离深州最近,知道深州如今辽军大军云集,仅仅是对面的武强,辽军萧阿鲁带部,人马便不下数万——早时不救,此时却要反攻,不免晚了一点。

袁天保喉咙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问道:“未知船只须何时办妥?诸军预备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其余诸营都到了么?末将亦曾广布逻卒,如何竟全然不觉?”

“什么其余诸营?”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营渡河。”

“啊?!”张仙伦惊得叫出声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守义公明鉴,探马查得真实,对岸武强,便有不下数万人马辽军驻守……”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声,“我虽然读书不多,也只听人说过,昔日汉朝之时,中原有数千步卒,便可横行十万匈奴之间。区区数万契丹,又有何可惧?”

“只恐传说不足为信……”

“张翊麾是害怕了么?”仁多保忠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张仙伦却不怕仁多保忠,单膝跪倒,高声道:“末将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击石,恐非智者所为。末将纵不惜命,这满营三千将士,岂无父母妻儿,还请守义公明鉴。”

仁多保忠望着张仙伦,嘿嘿冷笑,“如此说来,张翊麾之意是说陛下非智者了?”

此话一出,原本满不在乎的张仙伦,立时冷汗都冒出来了,颤声道:“守义公莫要顽笑,末将岂敢如此无父无君?!陛下英明睿智,虽古之圣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与辽人决一死战,为何张翊麾又有许多话说?”

“这……这是陛下旨意?”

“难道我敢假传圣旨?”仁多保忠厉声道。

“末将并非此意。”张仙伦这时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头顿首,“末将愚昧,既是陛下旨意,纵是赴汤蹈火,末将绝不敢辞!”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与吉巡,二人连忙跪倒,齐道:“愿听守义公号令。”

仁多保忠微微点点头,突然之间,那种作弄、报复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前的这三个人,的确是站在郭元度那边的,但是,在某方面,他们却与自己一样可怜。熙宁、绍圣以来,大宋军队对于皇帝的忠诚,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无法相比的。这自然得归功于石越主导的军事改革,自朱仙镇以下建立的那无数的武官学堂,经过一二十年的时间,极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质,他们在学堂里学习军事知识,也学习一些粗浅的文化,但更重要的,还是不断的教给他们忠君爱国、遵守军法纪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张仙伦、吉巡这些人,因为做过班直侍卫,不免就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们明知道渡河是全军覆没、兵败身死,但倘若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们从未见过这个皇帝,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遵行。这种人,可实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学——他是个惯于算计的人,有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能卖个好价钱——然而可悲的是,这次他与张仙伦这些人,居然要去做同样的事。

这愚与不愚,又有何区别?

但这却也正是他宁可死,也要站在宋朝这一边的原因。

石越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军中,如张仙伦这样的武官,数不胜数,特别是那些更年轻的,从小便在这些学堂里长大的人,这些人绝对的忠于赵家——仁多保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为之,但这并不重要,忠国即爱国,爱国即忠君,便是仁多保忠看来,这亦是天经地义的。士大夫们或者偶尔会有点不同意见,但是要指望那些武人来质疑这件事,则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有了讲武学堂这个东西,既然要培养武人的荣誉感,那么在这些学堂中不宣扬忠君,不将忠君视为最高的荣誉,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是晋惠帝,大概也知道他该怎么办。

仁多保忠自然不会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来,这只是“必要之恶”。做任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坏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这个时代的人马上超越时代,既然宋朝已经有强大的力量来限制军国主义,让他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危险,那么忠君就忠君好了,总比动不动就要担心军队叛乱,上下相忌,外战无能要好。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忠君都是一种无可置疑的美德。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经不处于那个历史阶段,便去嘲笑那个阶段的道德,并且以为那一文不值。因为,焉知你现在所以为的必须要对之保持忠诚的任何东西,在若干年后,不会受到同样的嘲讽与鄙视?虽然五十步相对百步的确是一种进步,但也仅仅只是五十步的进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时间,这种忠君的思想,会从下到上的崩塌,而这个趋势,将是多少讲武学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后,还依然想着忠君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存在的——才应该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是忠诚,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没必要了解石越的真实想法,他只须知道石越做的这件事是如何可怕就足够了。

在熙宁十八年的时候,他还不能如此明确的意识到这一点。但到了绍圣七年,也许是又过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许是与宋朝的文臣武将们打了足够多的交道,总之,仁多保忠已经看得比谁都清楚。相比而言,还有无数的人,却身在局中,浑然不觉。

所以他总能把注压在赢家一边。

只是,这一次,尽管也是站在赢家一边,他的确兴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到棋局的结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对死亡的,竟然是张仙伦这样的无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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