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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第12页)

王赡顿时糊涂了。他知道这几日间,刘法与任刚中打得火热,倘若那是刘法的部队,任刚中必然知情。何况刘法驻扎在深泽镇,而任刚中把守着滹沱河的渡口,刘法便是想瞒他,亦不可能瞒得过。出现在束鹿的宋军既然并非刘法、任刚中部,又不是他自己,这附近最近的宋军,便是稿城的姚雄部了!但姚雄倘若要去束鹿,非得经过鼓城不可,王赡不可能全不知情。

他完全不认为这支部队可能与冀州的唐康、李浩有何关系。因为虽然从地图上来看,冀州与深州毗连,但是,从衡水到束鹿,却也有一百多里,这一百多里并不好走,除了要渡过苦河外,所经过的,全是辽军占据的地盘,一路之上,到处都是打草谷的辽军。别说人人都知道唐康与李浩既无兵力亦无必要跑到束鹿来与辽军对垒,便是要走过这一百多里而不惊动辽人,不被辽兵追杀,那在王赡看来,便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而他心里面是十分肯定的,数日之前,曾经有唐康、李浩的使者经过鼓城,前去真定府求见慕容谦,虽然使者不肯对他明言有何所请,但王赡心里明镜似的——那必是去求慕容谦发兵,协同他们打仗的!唐康与李浩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

所以,思前想后,王赡最终还是判断,这必定是刘法搞的鬼。而任刚中不过替刘法掩饰而已,所谓“欲盖弥彰”,刘法此人,必定是贪功求胜,故而违背慕容谦的节度,私下里大布疑兵,目的自然是攻打束鹿,甚至故意引诱韩宝来攻打他们。

刘法这厮贪功,原本不干他王赡鸟事。但是,如今是王赡驻守鼓城,一旦辽军引兵来攻,他王赡是要首当其冲的!

这不是算计他王赡么?

弄明白这中间的文章之后,王赡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猛的一拍桌案,高声喝道:“来人啊!”

他的亲兵指挥使李琨立时跑了进来,朝他行了一礼,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备马!快备马!”王赡恼声喊道,“你带齐人马,咱们往深泽镇去!”

任刚中不是故意来耍他么?刘法不来见他?那他王赡亲自去深泽镇见他刘法!他倒要看看,若在深泽镇见不着刘法与渭州蕃骑,任刚中要如何向他解释?

李琨觑见王赡神色,不知他为何发怒,却不敢多问,连忙答应了,正要退出去召集人马,忽听到帐外有人急步流星的走来,在门口禀道:“启禀将军,第一指挥在营外抓了个奸细,他自称是拱圣军翊麾校尉刘延庆,想要求见将军!”

“什么刘延庆李延庆的!”王赡大步走出大帐,骂了一句,“可有官告印信?”

“身上只搜出一面铜牌,是翊麾校尉不假,然官告铜印皆无,此人声称是在乱军之中丢失了。”

“那必是假的!”王赡冷笑道,“一面铜牌,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必是奸细无疑。关起来,好好拷打!”

“是!”那禀报的节级正要退下,王赡心里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喝止,皱眉问道:“方才你说他叫什么?”

“回将军,此人自称刘延庆!”

“刘延庆?刘延庆……”王赡口中念叨了两声,纳闷道:“这个名字如何这般耳熟?”他站在那儿,却始终是不记得自己曾经认得一个叫刘延庆的,但这名字,分明又是十分熟悉了。想了一阵,还是不得要领,王赡正要放弃,却见他的书记官正好过来,他心中一动,问道:“书记官,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延庆的?”

那书记官一愣,忙回道:“振威问的,可是拱圣军的刘翊麾刘延庆将军?”

这个轮到王赡吃惊了,“果真有此人?你又如何认得?”

书记官笑了起来,“振威真是贵人多忘事。刘翊麾是天子下诏表彰过的,战报之上,屡有提及。”

“呀?”王赡张大嘴,顿时全想了起来,忙对那禀报的节级喝道:“快去将刘将军请来,好生相待。”

那节级早在旁边听说了,慌忙答应了,退了下去。李琨在一边听说王赡又要见刘延庆,正要询问是不是还要去召集人马,但王赡已经转身入帐,他不敢进去追问,只得也退了下去,给王赡备马。

当王赡在他的大帐中见着刘延庆时,刘延庆的狼狈,几乎令王赡不忍睹视。

刘延庆倒没受什么伤,只是他掉队之后,战马在突围中箭,早已倒毙,他是一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中,因为要躲避辽军,只能昼伏夜行,又没有吃的,只能靠吃点生食勉强裹腹,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围时全丢了个干净,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见地方官员,因打听到鼓城山上有宋军驻扎,他便想着碰碰运气,看看军中是否有相熟故旧,好证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骑,弄点盘缠,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只敢在山口张望,竟被巡逻的士兵当成奸细抓了起来。

从深州突围后,刘延庆害怕辽军发觉,早将战袍、铠甲脱掉扔了,找了个死去的平民,从尸体上扒了件破旧袍子穿着,除了那面铜牌是仅有的能证明他的身份物什,他还贴身藏着,其余弓箭、刀剑全不敢要,每晚又只能宿于野外,因此身上又脏又臭——他这副样子,刘延庆比谁都清楚,他在大军驻地之外“鬼鬼祟祟”,纵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认为他是辽人奸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当成奸细杀了去领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时,刘延庆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当得知自己竟然逃过此劫之后,刘延庆对于王赡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王赡只是简单的询问了刘延庆一些拱圣军的事情之后,便确定了刘延庆的身份。虽然二人素不相识,但是,刘延庆的狼狈,让王赡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为此事,他只得暂时搁下去找刘法与任刚中算账的事,吩咐了下人领着刘延庆去沐浴更衣,又忙着叫人置办酒宴,唤来营中的几名将领作陪,亲自在营中款待刘延庆。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见如故。

洗过澡,换过衣服的刘延庆,谈吐风雅,绝无半点的死板固执,在许多事情上,他与王赡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赡与麾下几名将领不断的询问他守卫深州之时的细节,还有他只身逃回鼓城的经历,都是十分嗟叹与钦佩。刘延庆本是受天子诏令表彰的武将,对于王赡等人来说,这是令人羡慕的至高荣耀,此时又听他讲起种种经历,在王赡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觉间,刘延庆早已是当世之英雄,人间之豪杰。

王赡深知刘延庆不仅是简在帝心,更是两府、清议都认可的英雄,此番大难不死,日后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唾手可得。他虽然官位暂时高于刘延庆,但这时候竟绝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结交。刘延庆则是对王赡十分感激,亦是倾心相待。二人又谈得投机,宴席之上,趁着酒兴,便换了帖子,义结金兰。

王赡与刘延庆相谈甚欢,接风之宴散去之后,王赡又亲自领着刘延庆观看他在鼓城山上的营寨。刘延庆是个机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杂,他不便多问,这时只有他与王赡二人,便趁机问起姚兕等人的下落,周围地区的军事部署。自王赡口中,他这才知道原来姚兕突围之后,到了真定府,此时已经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铠护送着,前往大名府,拱圣军其余人马,则全归了段子介。刘延庆又询问李浑下落,王赡哪里认得李浑,自是不得要领。二人正走到营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之上,到处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刘延庆触景生情,想起拱圣军一朝瓦解,姚兕将要被问罪,众多袍泽部属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前程未卜,一时间,不由悲从中来,借着点酒意,竟嚎啕大哭起来。

王赡如何能理解刘延庆心中的悲凉?他以旁观者的心态,只觉得刘延庆是苦尽甘来,前程似锦,心中羡慕还来不及,见他问得几句,突然没来由的大哭起来,只道是他与李浑关系极好,因而悲伤,因在旁边劝慰道:“贤弟不必如此伤心。世间之事,自有命数,想来那李将军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贤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后前途正不可限量……”

刘延庆身在局中,他只道姚兕都被问罪,他们这些将领,纵不被问责,那也是树倒猢狲散,总是个“败军之将”,只觉前路茫茫,这时听王赡相劝,又说什么“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态,一面止住泪水,一面说道:“愚弟乃是败军之将,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结识哥哥,否则早已身死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如今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个不情之请……”

他尚未说完,王赡已猜到他想说什么:“贤弟想去北京?”

刘延庆点点头,道:“不论是祸是福,总得让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王赡见他心事重重,只觉是杞人忧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见,贤弟且不忙着去北京。贤弟只须写一封书信,我着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贤弟只管在这里等候宣台的处分便是。如今路上并不太平,契丹的拦子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总管驭将甚严,我实实拨不出人马护送,但若是贤弟此时一人动身,我又放心不下。依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会退兵,两朝将会议和,待到太平一点再走不迟。”

“议和?”刘延庆心里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关心这些军国大事,只听王赡又诚恳地说道:“再者,不瞒贤弟,如今我这儿也是兵微将寡,军中诸将,全不堪用,与我一道驻守祈州的刘法、任刚中之辈,自恃悍勇,甚轻我武骑军。若有贤弟这等人物在军中助我一臂之力,刘法、任刚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这几句话,却是王赡的肺腑之言了。经历深州之血战之后,刘延庆对于战争,十分的厌倦,只觉得哪怕受点责罚,也要远远的躲到后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坚,但这时听王赡说得十分恳切,他对王赡十分感激,颇怀知恩图报之心,这时候倒不好拒绝。只是他也不知道刘法、任刚中是什么人物,因问道:“哥哥贵为武骑军副将,这刘、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对哥哥无礼?”

刘延庆算是问了王赡的痛处,他喟然长叹一声,拔出佩刀来,狠狠朝着一块大岩石斫去,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一把好好的宝刀,刀刃被崩出一个小缺口。王赡更是恼怒,将佩刀恶狠狠地掷入山谷,咬牙骂道:“终有一天,要让刘法、任刚中这些小人好看!”

因说起二人种种目中无人之状,又提到刘法贪功,擅自兴兵,在束鹿一带大布疑兵之事。刘延庆认真听着王赡所说的一切,他其实并非擅长谋略之人,只是在深州与契丹血战数十日,几度在生死之间打转,性子上不免沉稳镇定许多。王赡一说完,刘延庆马上觉察到其中的问题,沉吟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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