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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第7页)

慕容谦自七月二日在真定检阅武骑军,当场诛杀三名迟到校尉立威,然后便断然下令,令武骑军收拾行装,东援深州。真定府文武官员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皆不敢阻拦,于是七月三日,大军便自真定府出发东行。

但姚雄却等不及这么久,慕容谦阅兵之后,七月二日的晚上,他便领着自己的亲军,挑了一个指挥的蕃骑,亲任先锋,往深州而来。一路之上,晓行夜宿,他是一肚子的着急,却又不敢过于急躁的行军,毕竟横山蕃骑已是劳师远征,一路之上,未经休整,人马疲惫,也是十分危险。若非是横山羌人平素生活艰苦,本就较汉人更能吃苦一些,他是断不敢如此轻率进军。因此,姚雄心里面是恨不能胁生双翅,直接飞到深州,一面却要慢慢调整部下的状态,让他们边行军边休息,保存足够的体力。明明急得要死,脸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偏偏他本性又是个刚烈之人,真是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七月四日在祁州遇见打草谷的辽军,他击溃这小队人马后,便已知大战就在面前,虽然心里明白应该耐心等一等慕容谦的主力,但却仍是不由自主的继续往前走。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发现辽军对西边并无多少防备,欺辽人不知虚实,仓促无备;另一方面,他亦是自恃兵少,皆是骑兵,往来迅疾,大不了打不赢就跑——在父亲兄弟危在旦夕的时候,有了这样两条理由,哪怕不怎么经得起推敲,但亦足以让姚雄不去停下自己的脚步。

慕容提婆那边连夜出发,走到半路上,姚雄派出的侦骑便已经察觉。初听到敌军数量,姚雄也是大吃一惊,但他是胆大包天之人,敌人虽众,他也没有马上想着逃跑,而是亲自领着任刚中一道悄悄再去侦察,眼见着来的这些辽军,兵马虽多,但行军之时,部伍不整,队列散乱,他那一点点退避之心,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与任刚中一合计,二人回来,并不惊挠部下,只是埋头继续睡觉。一大早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待到清理完营地,部下都已经能看见辽人遮天蔽地的旌旗,慌慌张张前来禀报,他才从容披甲上马,召集部下。

十倍于己的辽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尽管横山蕃骑中有不少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亦不免会感到惊慌——但他们当年帮西夏人打仗的时候,可不曾见过这样的将领——姚雄仿佛全然没将那些辽人放在眼里,他策马缓缓走过整个队伍,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兵士的脸庞。

士兵们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直娘贼的契丹,离咱们不过咫尺之遥了!”姚雄一手捧着头盔,一手持鞭,指向身后,用横山羌语大声吼道:“你们是没舔过血的雏么?!”

“不是!”众人齐声吼道。

“那你们怕个鸟!”姚雄用羌语熟练的骂着脏话,“咱们要转身逃跑,那就变成被猎狗追赶的兔子,你们见过跑得过猎狗的兔子么?!”

“俺可不是他娘的兔子!”一个士兵高声回道。

众人哄然大笑。姚雄也高声笑道:“说得好!谁他娘的要做兔子,自己跑去。不愿意做兔子的,随老子往前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扫视众人,“你们看那些契丹人人多?探马已探得清楚,这些契丹人,旗帜东倒西歪,行军混乱不堪,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谁家命都是命,要是没十成把握,老子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老子是堂堂大宋振威校尉,家里有地有田有宅子,有老婆有小妾有儿有女,我他娘的嫌命长么?你们谁要想升官、想发财,想跟老子一样过好日子,就听好了——看紧我的将旗,别丢人现眼冲散了。打完这一仗,掳获大伙分了,每人再赏交钞三贯。其余的赏格照发!”他说话之中,已有一个亲兵捧着一箱交钞过来,在众人面前打开。

这番话真的是立竿见影,上万张百文面额的交钞,更是耀得众人眼花,众蕃兵们一阵欢腾。若说众人以前替西夏卖命,都是迫不得已,如今为宋朝卖命,那也不会是报效朝廷。宋廷在横山地区的免赋役期早已过了,他们加入蕃军,虽然也是承担赋役义务,但主要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这些人大多是不愿意辛苦耕种放牧,倘若幸运能加入蕃军,每月皆有薪俸柴米,在当地便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他们家境大多并不富裕,许多人穷得连女儿都嫁不出去,姚雄所立赏格,对于这些蕃兵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见利而忘害,本是人之常情,这时众人早已忘记害怕,满心期盼的,都是打赢之后分钱的场景。

姚雄策马转身,从容戴上头盔,便听任刚中在身后高声喊道:“上马!别丢了横山蕃军的脸!”他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坐骑听话的小跑起来。

姚雄的八百横山蕃骑,始终保持着匀速前进,他看着辽人背靠着晏城废城乱哄哄的布阵,也并不心急,只是从容行进,直到距离辽军一箭多点的距离,才挥挥手,下令停止前进。

战场之上,陷入短暂的沉寂。

只有风吹过战旗,猎猎作响。

“任将军,你怎么看?”

“不足惧!”任刚中坐在马上,仿若一尊雕塑般,冷冷的回道。

“慕容!”姚雄眺望着对面的将旗,轻蔑的说道:“辱了这个姓氏!”他挥鞭指着那面将旗,“击破此军,余众自溃!”

“敢不从命!”他话音刚落,便听任刚中大声应道,摘了长矛,策马疾驰,冲向辽军阵中。姚雄连忙挥动将旗,顷刻之间,杀声震天,八百横山蕃军,如同一条赤龙,杀向慕容提婆的中军。

慕容提婆万万没想到宋军竟然敢主动进攻,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将旗一点,号角齐鸣,指挥着中军杀了出去。双方策马疾驰,边冲锋边在马上放箭,靠得近来,便以随身兵器格斗,若论弓马娴熟,武艺精湛,横山蕃军较之契丹宫卫骑军,正是旗鼓相当,甚至还要稍胜一筹。但双方混战到一起,一时之间,全无队伍阵形可言,横山蕃军素来不习阵法,自由散漫,这种混战,正是其所长;而慕容提婆这一千余宫分军,连夜行军,人马疲惫,这时又是饿着肚子仓促应战,两军缠斗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时间一长,许多宫分军便开始体力不支,连战马也有些脱力。这些宫分军连夜赶来,原本都只想轻松击败敌人,对于遇上如此劲敌全无心理准备,瘁不及防之下,更是狼狈。

慕容提婆眼见着宫分军渐落下风,忙挥动将旗,招呼左右两军前来夹击。不料他令旗点动,忽然一把飞斧劈空而来,将他的将旗砍做两截。慕容提婆大惊失色,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宋将,骑着一匹黑马,手持长矛,直奔自己而来。两名亲兵迎上前去阻拦,被那宋将一人一矛,转瞬之间便挑落马下。

慕容提婆虽然肥胖,却也是素以勇力自居的,这时怒自心起,恶由胆生,吩咐亲兵取了大斧,策马冲向那宋将,两人恶斗在一处。

那单挑慕容提婆的宋将,正是宋军指挥使任刚中。任刚中武艺过人,他远远望着慕容提婆,欺他体胖,料想必然不堪一击,不料几合下来,却是大出意料。慕容提婆双手持着一柄几十斤的大斧,舞得水泼不进,他不仅力气极大,武艺也极好,一个大胖子,骑在马上,移挪转腾竟是十分灵巧,倒是任刚中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他的长矛不敢去碰慕容提婆的大斧,被慕容提婆左削右劈,几次斧刃便挨着头皮削过,亏得任刚中自小也是在马上长大的,胯下坐骑,追随已有数年,十分默契,否则已死在慕容提婆斧下。

他支应得数十回合,气力渐渐不支,正在心中暗暗叫苦,忽然听到脑后风响,不及回看,本能的俯下身子,便见一枝羽箭破空而来,从他头上飞过,射向慕容提婆。任刚中见慕容提婆抬手一斧,拨开箭杆,他暗叫一声可惜,却下意识的拍了一下坐骑,战马听话的往左斜跨两步,便听身后嗖嗖声响,几枝羽箭连珠射来。任刚中不必回头,便已知射箭之人,必是姚雄,二人配合已久,下手全不用思考,眼见着慕容提婆挥动大斧去拨挡姚雄的羽箭,任刚中一个翻身,斜吊马侧,单手持矛,一枪扎向慕容提婆的战马,便听那畜牲一声悲鸣,前蹄一软,倒了下来,将慕容提婆甩下马去。

慕容提婆的亲兵不料突生此变,慌忙拥上前来,想要护住主将,有人忙不迭的张弓搭箭,射向任刚中,想要阻住他去伤害慕容提婆。但任刚中如何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右手拔出长矛,格开一个冲过来的亲兵,左手抽出挂在马上的佩刀,就势砍向慕容提婆。

那慕容提婆在马上极其灵活,但跌落在地,却没那么灵便,瞧见任刚中一刀砍来,翻身一滚,仍被任刚中砍中左臂,痛得他“哇”的大叫一声,几乎昏死过去。但也是如此缓得一缓,数名亲兵已冲上前来,拼死护住,有人将他手忙脚乱抬上马车。

任刚中知道机会已失,正暗叫一声可惜,却听身后姚雄扯着嗓子用契丹话大喊:“慕容……死了!慕容……死了!”他不知道慕容提婆名字,便故意喊得含糊不清,但战场之上,哪有人来认真分辨?辽国诸军眼见着将旗已断,回头望去,又不见主将身影,倒是那些亲兵卫队,一脸惊慌,不知所措的样子,眼见着这支宋军又极其凶猛,一时间军心大乱,再无半点斗志。

慕容提婆部署在左右两边的部族军与汉军,初时虽已见着他的将旗点动,但眼见这支宋军极其凶狠,连宫卫骑军也抵挡不住,不免心存犹豫。汉军多是老弱病残,而部族属国军更是杂七杂八拼凑,各部各族,不免互相观望,绝不肯先动一步。眼见着将旗一断,更是人心浮动,无论督战的契丹将领如何催促,也无人肯前进一步。只是眼见着宫分军还在死战,看不清形势,故而迟迟没有率先逃跑。这时听到姚雄的喊叫声,又望见慕容提婆的亲兵卫队乱成一团,哪里还有人肯多花半刻来分辨一下,先是部族属国军一声大喊,也不知哪支军队率先脚底抹油,转瞬之间,三千余骑,散了个精光。左边的汉军眼见着右军跑了,焉肯自甘人后?那些部族属国军因骑着马,虽然逃跑,还不忘带着家当,但这些汉军却十有八九是没有马的,先前已走了一晚上的路,这时逃跑,若还带着兵器,穿着盔甲,又要如何跑得动?因为休说兵器,便是连盔甲,但凡穿了的,也赶紧扯下来,只求跑得轻便。

左右两军顷刻之间作鸟兽散,慕容提婆的众亲兵更加慌乱,这时也管不了太多,护着慕容提婆,便往东逃去。他们一跑,宫卫骑军仅存的一点点纪律,也荡然无存,各人纷纷掉转马头,跟着慕容提婆的亲兵一起逃去。

姚雄、任刚中却是得势不饶人,辽军一溃散,二人立即挥旗掩杀,穷追不舍,这一路猛追,竟是追了几十里,直追到束鹿城下。留守束鹿的辽军眼见着是慕容提婆败来,不敢不开城门,但城门一开,败兵如洪水般涌进,城门口一阵兵荒马乱。败兵刚走,追兵又至,守军哪知道究竟有多少宋军?只道慕容提婆七千人马,都被打得大败,谁愿意以卵击石,白白送死?败军自东门入,自西门出;守军也紧随其后,各自捎上值钱物什,四散逃出城去,将一座束鹿城,就这么着拱手让给了宋军。

姚雄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方得畅快,他并不知道束鹿城中有众多军资,本待继续追赶,但辽军逃窜之时,四处纵火,顺手牵羊,残杀无辜,践踏人众,搞得束鹿城中乱成一团,他终是不能坐视不管,兼之任刚中苦苦相劝,迫不得已,方才下令收兵。

深州城。

辽军在北城上凿出的两个大洞,总算已经扩大到能容耐数人的宽度,辽军的随军工匠们算了又算,也终于认可这两个大洞已足以炸塌深州的城墙。在又一次击败试图夺取两个大洞的宋军之后,萧岚下令开始往洞里面搬填火药。仿佛意识到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守城的宋军也变得疯狂起来,他们不计伤亡,冒着箭雨,自暴自弃的往城下倾倒易燃的油、硝、木炭,甚至是火药,意图十分明显,如果辽军继续往里面堆积火药,他们就提前引燃外面火药,这样所有运送火药的辽军,都必死无疑。

这种疯狂的举动,的确吓阻了一会辽军,但辽军的工匠很快想到了方法,他们献策向城墙下同时泼散沙土和水。萧岚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派人到处寻找沙土,一担一担的运到城边,四处泼散,然后另一些辽军则挑着一桶桶的水泼在沙土上面。

这个举措立即取得了效果,宋军停止了无意义的行动,辽军又继续往洞里面有条不紊的填装火药。

这会是历史性的一刻。

萧岚骑在马上,有些洋洋得意的想着:就算只因为这一件事,他也会被载入国史。他是第一个使用火药炸塌敌人城墙的大辽将领,他攻克了由宋军精锐把守的一座坚城,全歼了一只上四军禁军……虽然略有遗憾的是,他要与韩宝分享这些荣耀,但这个时候的萧岚,可以大度的不去在乎这小小的不足。

他开始幻想城破之后的情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他能招降姚兕么?倘能如此,那这就是一场完美的攻城战,日后将不断的被辽国的将军们提起。人们会谈论他与韩宝的善战,谈论他们如何围困宋军,如何击退宋人的援军,如何不断的创造试验新的攻城战法……这亦会成为他今后数十年中极重要的一个政治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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