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纯仁此时也明白过来,也点头说道:“若朝议否决,三年之内,我与子明皆不再重提起此事。”
“三年……”赵煦此时的心情而言喻,他想要反对,但是石越的要求完全合理,左右丞相的建议,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未免太说不过去。而且他不想和石越在这时候闹不愉快,只好将目光换向李清臣。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李清臣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子明相公和尧夫相公想将此事下朝议,原本亦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正在北伐,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现在朝廷诸事,还当以北伐为先,臣以为,何不暂缓时日,待北伐结束,再下朝议讨论此事?”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赵煦正打算开口将这个缓兵之计给敲实了,但石越看到他的表情,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机会,马上抢在他前面驳斥:“邦直此言差矣!北伐固然是大事,但朝廷也没有必要因此停下一切事务。况且这两事之间,并不冲突,恕我直言,难道朝廷让邦直你花几天时间来思考下门下后省新制,就会影响到北伐战局不成?”
石越的讥刺不留情面,范纯仁也默默的跟上,补上一刀。
他语态温和的接着石越的话说道:“当日淝水之战,关系东晋生死存亡,谢安遣将调兵后,便高坐谈笑,而桓冲忧心忡忡,时刻担心披发左衽之祸,但最终不管是谢安还是桓冲,都并不能影响到淝水之战的结果,决定胜败的,是在淝水作战的将士。臣不才,忝为右相,但北伐之军在幽蓟,而臣在汴梁,相隔千里,除了尽量调和各种关系,保证前线补给外,臣所能做的,就是让朝廷在战争中维持正常的运转,以免后院着火,给北伐拖后腿。臣以为,就目前来说,似乎还谈不上事务繁剧,让人分身乏术,除了关注北伐外,无暇他顾。反而,维持北伐之外的国家事务正常运转,才是臣的日常事务,所以,臣觉得邦直参政的担忧,似属多余。”
李清臣被二人这么一说,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又羞又恼,想要反唇相讥,但嘴皮微动,便看到石越讥讽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又咽了回去。他是希望迎合皇帝,以巩固自己在宰执之中的地位,但他并非是一个弄臣,而是堂堂宰臣,倘若真要受了太大的羞辱却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应,那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做到这个份上便可以了,皇帝不会责怪自己害怕出头,而输给石越和范纯仁,皇帝也不会觉得是他无能。李清臣瞬间用理智控制住了息的情绪,默默的不再作声。
赵煦无奈的将目光投向许将,但许将也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反对石越的新制,是担心现在进行改革,门下后省会被旧党和石党控制,尤其是地方士绅举荐的“给事中里行”,必定以同情旧党为主,这明显不符合新党的利益。但察觉到石越并不能真的让新制落实,那许将也就不担心了——未来这个方案,未必就不可以为新党所用,用来巩固新党的势力。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新党的许将,对赵顼去世后,高太后执政新党所受到的打压,记忆深刻,现在的皇帝虽然再度倾向新党,但未来呢?下一任皇帝又会是什么倾向?在帝位更迭之时,石越的这个门下后省新制,不失为一件不错的武器。到时候,完全可以根据储君的倾向,而决定使不使用。打着这样主意的许将,决定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许将不肯出头,赵煦只好将目光投向下一级别的官员,他亲政后,也慢慢简拔了不少新人,但是,他的目光扫过去,众人纷纷躲避,有少数几人鼓起勇气想要站出来,但在石越的注视下,勇气瞬间消散。
背后上奏章也就罢了,当面对抗当朝左右丞相,二人背后还各自有着根深叶茂的石党与旧党,就算有皇帝的支持,也还是太难了一点。尤其是石越,他可从来不是范纯仁那样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自石越以下,石党之人,留给外人的印象,通常都是“长袖善舞、敢于任事、极有手腕”十二个字,也就是说,石党大多朋友众多,经常惹事,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他们虽然都想让皇帝喜欢自己,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但他们并不想成为皇帝和石越斗法之中的炮灰。
而这个时候出头,不成为炮灰,可能吗?
赵煦并不清楚他简拔的这些新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他们的畏惧,对石越的畏惧!而这也让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洌。
权臣!
赵煦心里冒出了这个词。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最直观、最真实的感觉。即使是他亲自提拔的人,也害怕石越甚于害怕自己。倘若这不是权臣,那什么才是权臣?
但,他才是皇帝!
就在一瞬间,赵煦下定了主意,他不能退缩。至少是此时此刻,他不能退缩。
“子明相公、尧夫相公说得确有道理,但邦直参政所言,也不能不慎重考虑。兹事体大,仓促之间,朕亦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朝议,改日再议!”
皇帝情绪的变化,也让接下来的朝会气氛变得微妙。
虽然在赵煦开口后,石越和范纯仁都没再就下朝议的事情过多纠缠,然而,众宰执大臣,包括李清臣在内,却也没有一个人理会赵煦的情绪,每个人都视若无睹的继续朝会的程序,公事公办的讨论各种议题……
而赵煦胸中那憋闷的情绪,就这样一直压抑在胸中,无法发泄出来。宰臣们那种对他情绪的刻意忽视,更是让他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我是皇帝!
我才是皇帝!
赵煦在心里不住的呐喊,却只是让自己越发的生气。
直到朝会结束,赵煦回福宁殿的路上,还是怒意难平。
这一天也是多事的一天。赵煦还没到福宁殿,便有内侍前来禀报:“职方司郎中曹谌求见!”
“曹谌?”赵煦怔了一下,马上吩咐:“让他去内东门小殿。”
内东门小殿。
稍显阴暗的殿内,只有赵煦、庞天寿、曹谌三人。
“司马梦求秘密调查了左丞相左右之人,在安平之事前后的行踪?”赵煦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如此大的行动,司马侍郎再厉害,也需要调动大量的职方司资源,臣忝为职方司郎中,想要完全瞒过臣,即使是司马侍郎,也做不到。而且,臣觉得,司马侍郎根本没有想瞒臣,反而是有意无意的,故意让臣知道这件事……但这也是臣费解之处,职方司私自调查左丞相左右之人,这……”曹谌隐隐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当着皇帝的面,他也不敢问皇帝司马梦求是不是奉了密旨,只能装傻。
“朕知道了,此事朕自会让司马梦求解释。没朕的旨意,你也不得外泄。”赵煦轻描淡写的说道。
“臣领旨。”
“那司马梦求查到什么没有?”赵煦装做随意的问道,他心里很清楚司马梦求为何故意让曹谌知道他的调查。
曹谌其实也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什么,当下心照不宣,老老实实回道:“除潘照临外,其余诸人,皆无嫌疑。”他又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臣亦核实过,司马侍郎的结论没有问题。”
“潘照临?”赵煦皱起了眉。
“潘照临自离开左丞相幕府后,向来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其行踪难以查明,原本亦属正常,不好由此便断定其与安平之事有关,况且,从对左丞相身边左右之人的调查结果来看,潘照临和左丞相在安平之事前后,亦无任何联络……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可以推除潘照临嫌疑。”
听到这个结论,赵煦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如果这就是最终结论,现在向自己报告的,应该是司马梦求,而不是曹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