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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第11页)

二人地位悬殊,又几乎是素未平生,但面对蔡京有些过于热情的关注,薛嗣昌却没有任何的局促与不安,只是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下官原本以为,似蔡帅这等风流俊雅之士,应当会更欣赏家兄,而不是下官这种人。”薛嗣昌之兄薛绍彭乃是当世著名的书法家,与米芾齐名,时人合称其为“米薛”,蔡京也是有名的书法家,于情于理,他的确是应该更喜欢薛绍彭的。而薛嗣昌,如今稍稍受到赞誉的,不过是他的“吏材”而已。

“令兄?哦——薛道祖,人称为‘米薛’的那位?”蔡京笑了笑,似有些自嘲,他走到沙盘边上,笑道:“若是文友雅集,本帅自是更愿意来的人是令兄,不过,这军国之事,本帅却还是更喜欢亢宗些!”

与蔡京说话,无疑是能令人心情愉悦的。薛嗣昌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微末小官,虽然担任的是都进奏院监院这样的要害职位,然与蔡京相比,二人的地位实有天壤之别。但蔡京却让他感觉象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般。

比起他的态度,蔡京的话更加入耳。虽然少有人知,但薛嗣昌其实书法也颇佳,只不过他不愿意如他哥哥一样,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薛嗣昌一直以他父亲薛向为荣,他想做的是他父亲那样的人。门下后省下属的都进奏院,总领天下邮递之事,中央与地方的绝大部分公文往来,都要经由此处,可如此重要的部门,却很少有官员愿意出任此职,因为这个职位事务繁重、琐碎而枯燥。但薛嗣昌却不如此想,在进奏院,他如鱼得水,不仅得以最直观的了解了这个庞大国家究竟是如何运转的,而且还可以了解各地之情弊,甚至地方官吏之性格。大宋朝无数的官员,他虽然从未谋面,但在他的心里,却都有了一张画像,所以,他才能如此的了解和诜等人。

蔡京半开玩笑的话,让薛嗣昌顿时平生知己之感。

但章惇的心思却全不在此,蔡京与薛嗣昌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沙盘。

“元长,你说折克行究竟……”章惇双眉紧锁,语气有些阴沉的问道。

屋中的气氛立时变得严肃起来。

自折克行攻克蔚州后被耶律冲哥围困,已有一个多月,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除去段子介曾经想方设法运过去几百石粮草与一批箭枝外,蔚州便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先是安平大捷后不久,段子介报告,他运送补给的部队在飞狐陉被耶律冲哥截击,不但段子介部损失惨重,更糟糕的是,这意味着飞狐关已被辽军夺回,折克行部已被锁在飞狐峪以北,完全成了一支孤军。宣台得到报告后,原本打算抽调部队救援,再次打通飞狐峪,但一场大雪,让这次调兵行动还未开始便告夭折。据段子介的报告,十一月以来,太行山暴雪封山,雪深没膝,不要说大军无法行动,连探马细作,在耶律冲哥的封锁下,都无法进入蔚州。惟一让宋朝略感安慰的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下,辽军肯定也无法强攻蔚州。虽然与折克行断绝联系,但河东章楶、种朴再三确定耶律冲哥的主力并未返回应、朔或者大同,因此,基本可以判断耶律冲哥仍然在蔚州与折克行作战,以耶律冲哥之能,很容易就可以推算出折克行粮草不多,其战术多半是对折克行围而不攻,坐等宋军不战自溃。

而这也是宋朝这边最担心的。虽说安平大捷之后,即便折克行全军覆没,也已不可能影响大局。然而,对于力主北伐的章惇等人来说,蔚州的折克行却是十分重要的法码。折克行部如果覆没,不但会大大打击北伐派的士气,在政治上极为不利;在军事上,蔚州在谁的手中,对于北伐也至关重要,如果折克行能守住蔚州,宋朝北伐幽蓟的大军不但可以不用担心会被耶律冲哥抄自己的后路而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而且还能牢牢的牵制住西京道的耶律冲哥部,使辽军无法互相支援,各自为战。甚至,宋军还有机会觊觎居庸关,彻底割断幽蓟与辽国其他地区的联系。因此,宋朝君臣,但凡有志北伐的,无不对折克行部的命运萦怀于心。

而且,倘若折克行竟然能守住蔚州,那么,军事上这诸多好处,又会反过来影响政治,北伐派的处境就将非常有利。

但折克行缺粮的软胁,让哪怕是最乐观的人,也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

沉默了一会,蔡京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蔚州已是音讯断绝,虽说咱们都但愿永安侯无事……但眼下,恐怕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姚古却突然说道:“末将倒是觉得,不必为折家军担忧。”

蔡京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姚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折遵正都没担心。”

“呃……”蔡京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脸上的表情,便似喝水突然被呛住一般,哭笑不得的望着姚古,不知道说什么好,姚古却是一本正经,十分淡然。

章惇想了想,竟也点了点头,说道:“姚将军所说也不无道理,折可适颇得石相信任,被围在蔚州的折家军中,不知道有多少折氏的亲族子弟,若他对折克行没有信心,就算再大公无私,也必会设法去减轻蔚州的压力。”

蔡京却不以为然,摇摇头说道:“这可难说,也许并非是折可适不想救蔚州,而是他做不到。下官虽是文官,却也知道如今想要救蔚州,无法直接派兵,最有效的办法只有让章楶与种朴主动出击,攻击辽国西京道其余州县,迫使耶律冲哥分兵防范。但章、种上次出兵替折克行牵制耶律冲哥,却遇伏惨败,二人都被朝廷降罪,若非官家开恩,他们恐怕已经丢官弃职。一场仗打下来,功劳、好处全是折遵道的,自己为了配合他作战反而吃了个大亏,差点官职不保,他二人心里面,对折克行岂能没有一点怨意?更何况种朴与折克行是有旧怨的。想想当年折克行如何对拱圣军的?如今的形势,可称得上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之前种朴出兵一次,已经是以德报怨、相忍为国了,结果还落了那么个结果。如今再让他出兵,就算是宣台严令,只怕也不会有用。雁代都总管府下面,只有神锐四军与飞武三军两支禁军,却要担负几乎整个河东路沿边军州的防务,种朴的神锐四军上次大败损失了几千人,已是大伤元气,而且耶律冲哥又安排了一支偏师以攻代守,牵制章、种。万一他们为了折克行出兵山后,却再吃一场败仗,或者河东路有州军被辽军攻破,这个责任又该算谁的?到时候他二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不管折可适在宣台有多大能耐,石相如何对他言听计从,章楶和种朴兵力不足总是事实,他们完全有充足的理由拒绝出兵的命令,折可适也无可奈何。”

说完,蔡京又补充道:“而且,虽然章楶、种朴都并非是那种不识大体、只计私怨的人,但是,现在却是谁都知道,就算折克行在蔚州全军覆没,这一仗,我大宋也还是打赢了。如此,他们又有何动机要拼死拼活去救永安侯呢?”

他这一番话不得不说直见人心、合情合理,姚古虽然心里面并不认可,但也沉默了下来,章惇脸色也变得难看,只有薛嗣昌笑道:“蔡帅所言虽是,不过,下官倒是觉得,章、种二公其实也有尽力援救永安侯的可能。”

“哦,亢宗为何有此判断?”蔡京对薛嗣昌倒是格外的客气,笑吟吟的问道。

薛嗣昌笑道:“诚如蔡帅所言,章、种二公对于永安侯,多半是不如何待见。但是,二公如今被皇上降罪,岂能不思戴罪立功?以二公现在的处境,又有何功劳比得上救出永安侯,甚至是助永安侯守住蔚州呢?不过,下官也认同蔡帅的分析,章、种若明哲保身,也不足为怪。总之,如何行事,全在他二位一念之间。”

章惇脸色稍霁,点了点头,却也横下心来,冷笑道:“亢宗说得不错。不过,靠山山崩,靠海海枯,总之,如今之计,也不必再将期望寄于折克行之成败。咱们只需依计行事,坚定皇上、朝廷、石相的决心,恢复幽蓟便指日可待!”

薛嗣昌又对章惇拱了拱手,说道:“参政志向,令下官钦佩。嗣昌不材,也知道恢复幽蓟乃是先帝遗志,参政有志于此,是朝廷、社稷之福。故此,下官亦希望参政能不计前嫌,不因人废言,支持创建火铳局之议……”

“火铳局?”章惇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姚古眉毛跳了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抿紧了嘴巴。只有蔡京笑着望着薛嗣昌,道:“亢宗,许副枢真要打算支持这个甚么火铳局么?这可是吕吉甫的主意……”

“端孺兄是说那个汴京来的薛嗣昌也在章参政的行辕么?”离河间驿不过两里之遥的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内,身着便服的唐康很随便的趴在一张桌案上,认真的看着案上的一张画卷,一面问道。

种师中翘着腿坐一张交椅,笑着说道:“那薛亢宗一直没有露面,不过他进驿馆的时间,也就比我早一会,我远远便瞅见他了。河间驿现在都是章公的行辕,各处来的使臣、官员,都住别处,他这么鬼鬼祟祟的,其中必有蹊跷。我多年前见过他几次,听说他如今在都进奏院当差,怎么又跑河间府来了?”

唐康直起身来,指了指了案上的那张画卷,笑道:“他来河间,明面上是为此物。”

种师中大感好奇,起身走到案边,去看那画卷,原来那“画卷”却是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根管状物,边上用细小的楷书写着各种详细的说明,不待他细看,唐康已又说道:“这物什叫做火铳,能用火药打出铅丸……”

“就是段子介军中的那火铳么?”种师中恍然大悟。

“就是那物什。”唐康又瞄了一眼那图纸,说道:“吕惠卿与段子介将这火铳吹到天上了,两人连章累牍的上书,拼命游说皇上,说这火铳是军国利器,请求皇上在各地兴建火铳局,给各地的教阅厢军与屯田厢军装备火铳。还说只要有足够的火铳,只要最多半年时间,有多少火铳,就可以训练出多少步军来,若火铳够多,列阵作战,其威力并不亚于一般的弓箭手。皇上被他二人说动了心,询问御前会议,御前会议诸公皆将信将疑,不料许副枢却大力支持,说火铳在诸侯国已建奇功,段子介试之于定州阵前,亦得其利,的确是军国之器。许副枢又称若能给教阅厢军换装火铳成功,那将来若要北伐辽国,就再也不用担忧兵力不足,也不需要再千里迢迢从陕西调兵,劳师远征。半年成军,单河北一路,便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

种师中听他说得厉害,不由得又认真的看了看那火铳图纸,怀疑的问道:“这物什果真能比得上弓弩?”

唐康笑了笑,撇嘴道:“我如何知道?反正我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个究竟来。不过皇上与许副枢对此颇感兴趣,但大兴火铳,不是小事,牵涉极广,所费不赀,也不是马上便能决定的。因为那薛嗣昌也上书言火铳之利,皇上便遣他来河北,一是让他咨询宣台的意见,再者让他亲往定州,看看段子介的火铳兵,是否真如所说……”

种师中有些奇怪的问道:“那薛嗣昌为何会上书言火铳之利,据我所知,此人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逢迎执政的人。”

“这个我也打听了,倒是并非全无根源。”唐康解释道:“据说这薛嗣昌与兵器研究院的人关系极好,他早在很多年前就见过火铳,并且颇感兴趣。他对格物制造之术,颇有造诣,于是私下里一直在自己尝试制造、改良火铳。因此对火铳一直颇有关注,早前诸侯国以火器击蛮夷,他就上书请兴火铳,但那时根本无人理会,故此也没几个人听说过。此番吕吉甫的奏章上称赞火铳之利,他便趁机再次上书,不想竟蒙皇上与许副枢另眼相待,皇上还在便殿召见他,据说他在皇上面前说得头头是道,很得皇上欢心。皇上又听说他是薛师正的儿子,更是高兴。端孺别看他官职卑微,却已是本朝的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种师中心里倒并不甚在乎谁新贵不新贵的,笑道:“这兴火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又要鬼鬼祟祟?”

唐康冷笑一声,道:“我方才不是说过,这只是他明面上的差使么?”

种师中是世家子弟,并非寻常武人,立即便听出唐康话中之意,他笑了笑,却并不问薛嗣昌暗地里的差使是什么,只说道:“不管这火铳是否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恐怕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我虽然不懂这火铳难不难造,但大举督造火铳,从培训工匠到造出数以万计的火铳,恐怕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到的……而且,安平被萧吼偷袭了一道,火炮损失不少,若要北伐,军器监的作坊还是要先尽力督造火炮,才是正途。”

提起此事,唐康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赞道:“韩宝,真不愧是当世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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