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一种战法,本朝可不常见。”何畏之淡淡说道。
“我大宋过去缺马,自不会如此布阵。不过昔日在京,家父闲暇之时,尝与阳信侯论兵,末将在旁侍奉,尝听阳信侯言之。”仁多观国恭声回道,“末将观王总管此阵,大约是以马军为中路追击,而令左军行营自左侧邀击之。末将以为,以兵法而言,左侧邀击路途较远,当以马军为主,与其令步军与火炮随左军追击,不若分出两三千骑马军予慕容总管,而令步军与火炮随中路追击。如此中路大军马前步后,更暗合兵法要义。使步军在左路,绕上这般一个大圈,不惟难尽其用,反倒拖累左路马军行军。”
但仁多观国这翻话,却只换来何畏之讥讽的一眼,过了一小会,才听到何畏之又说道:“此真赵括之言也。”
“所谓兵法云云,其实不过‘知己知彼’四字而已。”何畏之目光离开地图,转向仁多观国,道:“韩宝一生戎马,少尝败绩,如今虽困穷途,亦绝不会甘心于窜逃败北。况且他也知道,后有追兵,前有诸城兵马,一味逃命,损失必定惨重。自古以来,要想安然撤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杀个回马枪,重挫追兵之锐气,然后方可从容离去。是以安平至博野之间,必会有一场恶战。辽军之利,在于引诱我军离开营寨,我军追击之时,各路兵马必然会分兵,各军在追赶之时,距离也不可避免会拉远,如此,我军兵势就一定会变薄。而韩宝选择杀回马枪之处,便是他认定的我军在追赶之后兵力变得分散之处。我军若是分散精兵,便正中其下怀。而若将步军部署于中路,要么便会拖慢全军追击之速度,要么便会导致前锋与中军之距离拉得太远……”
“行百里者半九十。韩宝麾下之辽军,虽说被我军逼至穷途,然背水一战,既可能是军心动摇,诸军溃散,也可能是众志成城,加倍的凶悍。对付这等穷凶极恶、孤注一掷之辈,好斗逞勇,绝非上策。”
仁多观国静静的听何畏之说完,他追随何畏之时日虽不算久,却也知道何畏之接下来是要发布命令了,连忙欠身说道:“昭武胸中必有成算,请昭武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未必用得着你赴汤蹈火。”何畏之又转向地图,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虚线,说道:“我要你率所部马军与神射军,不带辎重,轻兵直趋此处。”
仁多观国的目光顺着何畏之的手,落到他手指停留的地方,不由得“啊”了一声。过了一小会,才迟疑的说道:“如此昭武身边可只有雄武一军与镇北军那几千步军了。”
“我岂能不知?”何畏之平静的说道,“然雄武一军那些铁疙瘩,单是运过河去,便非易事;镇北军成军未久,如此疾速行军,便勉强赶到,亦必不堪一击。与其如此,倒不如从容行军。说到底,此战我等只是辅助,没甚么好着急的。大战已经开始,我军之任务,头一件是阻止韩宝东窜或耶律信西援,故此你北上之时,若遇上辽军,不管是韩宝分兵的偏师,还是全部主力,都必须竭力狙击。若是放任辽人东窜河间,你便在阵前自刎好了。”
何畏之说得厉害,但仁多观国表情却甚是轻松,笑道:“末将以为这几乎不可能,韩宝若轻率率主力东窜,便是在逃命之时,将侧翼暴露在昭武大军之前,那未免也太不将昭武这数万兵马不放在眼里了。分兵则更属不智,他分我不分,那等于是让自己的兵力一支支被我军歼灭。纵使他侥幸逃过唐河,也不过是饮鸠止渴,他兵力好分未必好聚,唐河又不是界河,他兵力分散,后有追兵,前有诸城袭扰,麾下那些部族属国之军,只怕转眼间便会做鸟兽散。韩宝老于戎行,岂能不明此理?倒是耶律信西援不能不防,倘若他们暗中有信使瞒过我军联络,一旦韩宝北撤,他挥师作势西进,牵制我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岂止是题中应有之义。”何畏之冷笑道,“宣台担心的,便是韩宝顺利北撤,引诱我军追击,而原本摆出要由雄莫归国的耶律信却突然掉转马头,杀进博野、保州,出现在我军的身后,故此何某这数万兵马,第二桩任务,便是要出现在耶律信西进的路上。但他大军西进之前,总会派出一支先锋探探路……”
“如此说来,末将有机会撞见?”仁多观国的语气中,竟颇有些闻猎心喜之意。
但何畏之却只是阴沉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战场之上,谁知道会遇见些什么?你速速去依令行事便是。”
战场上的事,的确是很难预料。
身在饶阳的何畏之,此时还完全不知道便在数十里之外,河间府的宋军已然倾巢而出;而在肃宁军中的耶律信,对于田烈武的举动,也同样是大感意外。河间宋军会出城牵制自己的行动,耶律信早有准备。但他却想不到,宋军竟然敢分兵。而且他很快便得知,前往君子馆的,竟是河间府宋军中最精锐的宣武一军。更加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烈武竟然敢率领余下的兵力主动出击。
尤其是田烈武还摆了一个怪阵。
出城的宋军,云骑军在前,铁林军在后。
这完全不是南朝过往的方阵。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准备与辽军对攻的阵形。
以区区南朝云骑军的战斗力,来挑战耶律信麾下的御帐亲军与精锐宫分军。这算是挑衅吗?不,几乎所有的辽军将领,都觉得这是一份送到嘴边的肥肉。
若是不去吃它,实在是有些却之不恭。
看到牙兵呈上的河冰之后,耶律信几乎可以肯定韩宝会在今日北撤。但他并不急于赶去策应,南朝想要歼灭韩宝之心,几乎已是路人皆知,但在辽国,却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想要硬啃韩宝,须得生就一副好牙口。
只要韩宝还未箭尽粮绝,耶律信就仍可从容图之,只要他能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越过何畏之这道坎便可。眼前的选择,无非是先去救君子馆的萧岚,还是先解决掉面前的这碗肥肉。而这几乎不必选择。面对这样的敌人都不肯战斗,耶律信从此就不必指挥他的将军们了。他帐下所有的将领都相信,面对大辽铁骑,云骑军很快就会溃散,而败退的骑兵又不可避免的会冲乱铁林军的阵脚。这将是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
每个人都在讥笑田烈武的用兵。如今宋辽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已远非昔日可比,许多辽军将领都知道田烈武的履历,“公人将军”的浑号顷刻间传遍辽营。一个自“公人”出身,只指挥过一个营的营将,靠着南朝皇室的信任才有了今日之地位,这种贵幸之辈,不经常都是无能的代名词么?不管田烈武平日名声多好,但众人都相信,他在军事上存在着明显而致命的缺陷。
连耶律信都不由得对田烈武的指挥才能产生怀疑。田烈武真的了解这个阵形的精髓么?他真的掌握他麾下每支军队的战斗力么?不顾敌我双方的真实情况,只知道依样画葫芦的布阵的平庸将领是很常见的,田烈武的表现看起来实在很象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的分兵、主动出击,尤其是他所布的阵形,都是耶律信无法抗拒的诱惑。若能迅速而果断的击溃田烈武,既便宣武一军在萧岚那儿得手,耶律信也可以趁胜在他们回河间的路上狙击他们。那时候他对宣武一军将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一旦尽数歼灭南朝右军行营的这几支大军,他就算不能顺势夺取河间府,也已经是将战局翻盘了。
右军行营若全军覆没,王厚的侧翼将受到严重威胁,焉敢再追击韩宝?
那时候何畏之将不再是一个问题,他的那几万人马,不可能防守这么宽的地带,若王厚不迅速撤兵的话,耶律信完全可以自河间进入深州,直接出现在王厚的身后……
直到这天早晨醒来之前,耶律信便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几乎已经承认他的战略已然受挫,不得不见好就收,准备退兵回国之时,居然又有了挽回一切的希望。
这就是战争的魅力。
国力强大的一边未必一定是胜利者,甚至掌握着战略优势的一方,也未必一定是胜利者。战争之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往往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颠覆性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就能创造奇迹。事后诸葛会相信那是“必然”的,而身在局中的人,却都会感谢上苍赐予的好运。
耶律信没有如何犹豫,便集结起了他所有的兵力。
如果他要发挥大辽骑兵的长处,战场显然在滹沱河的南边平原之上,更加合适。
河间与肃宁相距不到五十里,至滹沱河北流还要更近一些。
但是,自从离开河间府的城门开始,由田烈武、张整所统率的云骑军与铁林军,便变得小心翼翼。在行军的同时,保持着体力与队形,避免士兵掉队或损失辎重,直到午时许,田烈武的这两万几千名士兵,才终于抵达河间府西北二十里许的一座村疃。
这村疃距离连接肃宁的一座石桥不过十余里,原本十分富庶,甚至还有一个草市,但此时已经荒无人烟。这数月以来,田烈武也屡次亲自出城观察敌情,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已了若指掌。他知道这座村子与石桥之间,有平整的大路,也有废弃的田地,大片的地带,只有小片的树林与一些小河点缀其间。总体来说,这将是一个不错的战场——从斥侯的报告来看,耶律信看起来已经决定接受他的挑衅了。
斥侯们没有发觉辽军前去增援君子馆,辽军先是不急不徐的在滹沱河的北边调动着,然后,在田烈武的军队快要进入这座村疃后,辽军才开始慢腾腾的过桥。但宋军刚刚进入这个村庄,还没来得及休整,辽军的一支三百骑的前锋,便已抵达了村子北面的一片小树林边上,觑视着宋军。
这虽然只是个小伎俩,但耶律信将时机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不能不令田烈武暗暗叹服。他心里面非常清楚耶律信打的是什么主意,除了不想让宋军得到更多的休息,最重要的,是他不肯留给田烈武变阵的时间。
走到这座村疃为止,宋军都不是普通的行军队形,而是以一种随时可以战斗的阵形列阵行军。田烈武知道吸引耶律信过来的是什么,他这个骑兵在前、步兵居后的阵形,几乎受到所有参军的一致反对,连张整也不以为然。甚至田烈武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想要确保吸引耶律信,这是田烈武认为唯一可靠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