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梦求走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他过去的回忆。
最后,他回到家中,从书房中,翻出了被他深藏在箱底的一本《三代之治》,一本《历代政治得失》,还有一份泛黄的邸报,邸报的内容,是关于青苗法改良的。这些,就是他当年离开成都,来到汴京开封府,寻找石越的原因。
他就是从这里,看到了改变大宋朝积弊的一线希望。于是,他抱着这样的希望,出剑阁,下江南,又来到了汴京,找到了石越。
二十多年过去了,便如他对潘照临说的,石越做的,比他当年预想的多得多,好得多。
司马梦求怀抱着济世救民的理想,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极为务实的人,他从来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是真的没想过要让在大宋朝变成一个理想中的世界,便如《古风操》中所描绘的那样的世界,他想要的很少,他只希望大宋朝能够今日变得比昨日更好就行。永远别放弃大宋朝可以变得更好,也值得变得更好的理念就够了,但也不必操之过急。
只要方向是对的,并且在向前走,走得慢点也没关系,哪怕偶尔需要停下来歇一歇也可以。
也许是因为在石越出现之前,司马梦求原本对现实就已经不抱希望,他从来不认为凭着自己就有能力改变现状,甚至有过遁世的念头,所以,司马梦求比旁人更容易感到满足。
这二十多年来,石越所带来的改变,他已经很满足。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这份成就,而绝不希望看到大宋朝突然改变方向。
但他翻着封皮已然全黄的《三代之治》,脑海里,却始终回响着潘照临死前的那句“将军”!
他并不相信石越所说的,潘照临只是因为骄傲而做弄一下他。
那个人,是潘照临,潘潜光!
就算是胜券在握,但在他面前,只要稍稍大意一点点,就可能前功尽弃的人。
司马梦求对此,有着如此苦涩的体验。
他怎么还敢提以轻心?
在从牟山归来的马车上,他也感觉到了石越对潘照临的愧疚、自责,还有胸中的愤懑。
石越说得是对的,潘照临之所以一败涂地,是因为他输给了石越。
这世间,也惟有石越才能让他一败涂地。
因为,潘照临和自己一样,所有的抱负,都系于石越,需要通过石越,才能实现。
潘照临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让他的棋局继续。
而在马车上,司马梦求也做出了同样的决断。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如此,就当是还给潘照临好了,他用生命坚持着他的棋局,我也用生命,来终结他的这一局棋。
在那一刻,司马梦求的心中,冒出了一个词。
“死谏”!
只要是还活着,就会一直对潘照临抱着愧疚、自责之心,就没有办法好好去解开他设下的困局。事到如今,这已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对潘照临的回应。
而在白水潭、会仙楼……种种地方的旧地重游,让司马梦求更坚信,这是值得的。
所以,回到家中,弹起从未弹好过的《古风操》时,他的心情,格外的宁静,便如雨歇风停后,那无声的落花。
琴尽之后,香烬灰落,司马梦求又重新燃上新香,轻轻研墨,开始写给妻儿的遗书,当然会很不舍,但不如此,又如何守护这份安宁?乱世若起,公卿之家,便能安稳么?写完给家人的遗书,又写给皇帝的遗表。最后,是给石越的谏书,反反复复,写了好几次,又点燃烧掉,最终只写了短短一页纸,便放下笔来,静待墨干,将纸折好,封入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上“石丞相启”四个字,这才一切安顿完毕。
然后,司马梦求挨个走过妻儿的房间,看了已然熟睡的妻儿最后一眼,给踢掉被子的幼女轻轻盖上被衿,方又回到书房,看了一眼剑架上的昆吾剑,走到书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玉盒,开锁打开玉盒,里面放着一颗圆净的丹药。
他捏起丹丸,轻轻放入嘴中。
次日,清晨。因为深夜又下了一场大雨,到寅末时分方停,雨后的清晨,水光潋滟,残滴悬枝,远山媚楚,整个天地,都格外清新。
托病在家的石越,一大清早就起来,到书房草拟好向皇帝解释遣吴从龙与辽使“接洽”一事始末的奏章,交给石鉴抄篆工整后,签押盖印,便准备派人送往通进银台司进呈。
便在此时,有家人前来通传——司马梦求的长子求见。
石越心中不知为何,顿时生出极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司马梦求的长子不过十岁,怎么会突然前来求见他?这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石越也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先让人领着司马梦求长子到他接见客人的“皎皎堂”相见。
司马梦求的长子是由他家的一名老仆陪同前来的,石越到了皎皎堂,一见到二人身上的孝服,脑子里就“轰”的一声,虽然人还站在那里,看得到二人向自己行礼,看得见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诉说着什么,但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司马梦求没了!司马梦求也没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生硬的安慰了二人两句,从司马梦求的长子手中接过遗书。但直到魂不守舍的石鉴送走二人回来,石越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书房,在书桌前呆坐了不知道多少。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封,上面写着“石丞相启”四个端正的正楷,熟悉的笔迹让他心中又是一痛。找出一把小刀,小心裁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雪白的鸡林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细的楷书:
梦求西蜀之人,本凡庸之材,幸遇丞相,缪与宾佐,扪躬自省,素怀愧幸。既蒙深知,遂有自重之意。廿一年来,丞相佐朝廷成大宋之盛,梦求以青蝇附骥,佥任枢机,复至兵部,兼掌职方,日夜厉精,仅得无过,然得见此太平之美,平生亦可无憾。今手铸大错,悔之无及,既负朝廷、丞相之恩信,亦愧对于潘公,梦求已无面目立天地之间。且潘公虽死,而丞相明其心迹,则其死亦无憾矣,梦求虽存,而丞相不知梦求之志,虽存亦无益。《诗》云:“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梦求有欲救之心,而无救民之材,惟出此下策,望丞相明梦求之志,怜之救之。然梦求亦深负丞相矣。愧怀之情,难以尽言,感荷激切,不知所报,惟愿丞相起居万福,万万以时自重。临别之言,不知所云。
梦求再拜顿首
司马梦求的遗书,是如此的平静,便仿佛一封日常问候起居的家书一般。但对于石越,却象是有人用刀在他的心口上狠狠的剜了一刀一样,那是一种钻心的痛疼,还有一种无法喘气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