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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第11页)

而正好便在此时,石越在听完吕大防的话后,也是惊讶的抬起头来,和范纯仁、韩忠彦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煦不知道,他的这三个宰相此时心里不由而同冒出来的念头,是吕大防的建议,竟未必不可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好的制度,也没有绝对不好的制度。在宋朝,为什么保守的旧党有时会显得比追求革新的新党更切实际?因为各朝各代,制度之弊,多是因为过于保守落后,惟独宋朝,制度之弊却经常是因为太过于超前。宋朝那些被认为弊病丛生的制度,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制度本身落后,而是它们不太适合当时的客观环境。

将从中御就是最好的例子。和陈腐的批评截然相反的事实是,这是超越世界八百年的先进理念与先进制度!然而,过于的超前,却让它变成了一项著名的弊政。

但在吕大防提出在北伐再次采用将从中御的指挥方式后,石越、范纯仁、韩忠彦却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项制度的一线生机。

将从中御用之于西北边境,因为地形复杂,距离汴京又过于遥远,自然弊大于利,但用之于幽蓟,却未必行不通。虽然国初之时在河北也有过失败的教训,但那时宋朝的驿政不完善,官道也没有现在畅通,因此,过去不可行的事,现在未必就不可行。

说到底,将从中御最大的问题,主要还是枢密院与前线军队的沟通效率问题。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昼夜的时间当然还是太长,但如果枢密院能把握好尺度,便如吕大防所说的,给予阵前观察使与都总管足够的临机处置之权,枢密院主要负责战略决定,以及统筹各军调度、后勤补给,仅以幽蓟战场来说,虽然不好草率的认定这种指挥方式一定行得通,但若不假思索的断然否决,那其实也是一种偏见。

不过,此刻的赵煦,即使知道他这三个宰相的想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毕竟在他心里面,还有石越这张“王牌”,哪怕这张“王牌”是一次性的,打完就得废掉,还有难以预料的后患,但是,想要赢得这世间真正重要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呢?

赢得北伐,收复幽蓟,他就有机会超越他的父亲,甚至是成为宋朝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看看在他治下已经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吧——在政变中继位,经历过祖母的垂帘听政,但终于平安亲政,亲政之初,就击退辽人的入侵,收复了失陷一百多年的幽州,并顺便铲除了前朝留下来的权臣,巩固了皇权,大宋在他的治下,注定将走向前所未有的鼎盛时代!

历史永远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赵煦觉得自己的一生将会是一个传奇,他觉得自己甚至有机会成为继唐太宗之后最伟大的皇帝!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赵煦就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身体都禁不住的颤抖。

因此,有何必要,再节外生枝?

他也不想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岔开重点。

他望着石越,目光热切,却语气温和:“今日之事,子明相公以为当如何应对?”

顿时,崇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石越的身上。

崇政殿中,给三位宰相设的座位,都是金棱七宝装乌木制的折背样扶手椅,漆着深红近紫的漆色,方方正正,形制简单,所谓“折背”,是指椅背低矮,只有通常椅子椅背的一半高,因为它的目的不是用于倚靠,而为了端正仪态,这也是当时士大夫们平时最喜欢坐的一种椅子。此时,石越端坐椅中,双手笼于袖内,抬头回视着皇帝赵煦,却恪守着礼仪,视线稍低,没有与赵煦的目光相对。

石越此时还不知道潘照临的死讯,更不知道赵煦在心里的谋划。但他知道,赵煦此时问他,是希望他履行当日的承诺,他曾经给皇帝派过“义不容辞”的定心丸,现在,赵煦在向他要求兑现。同时,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再度出任率臣意味着什么……

李清臣能想到事情,他也想得到。

而且,崇政殿内他的同僚们的微妙态度,更让他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

他其实没那么在乎皇帝或者他的同僚们都猜忌他,这是正常的。

石越担心的是自己。

虽然在外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也并没经历过什么动人心魄的事情,甚至都没找人好好商量过,石越就在安平大捷后,坦然的交出兵权,做出了准备漂亮的离开舞台的决定,但这种事情,其实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石越自己知自己的事,这对他,并不是那么容易。

直到现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恋恋不舍。他只是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罢了,花更多的时候陪伴家人,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此事——他需要用亲情来克服自己对离开权力中央的不舍。

此外,安平阅兵时发生的事情,石越也不天真,他当然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想陷害他,就是他左右有人想谋求非份之福。

而如果他再一次掌握兵权,机会就将再度出现。而且是比以前更好的机会——对很多人都是——这一次,成功的机会,比安平大捷后要大得多。

做诸葛亮大概是不太可能了,那得需要赵煦甘心配合做刘禅。所以,多半只能选择做司马懿或者桓温。

而犹为艰难的是,石越从来不认为司马懿或者桓温是“奸臣”,这倒不是因为石越觉得忠君很可笑很迂腐甚很“落后”,只要在一个正常的时代,忠诚就永远是宝贵的品质,哪怕是愚忠,也是值得尊重的。如果出现了相反的情况,出问题的也绝对不会是忠诚,而是别的什么。但司马懿和桓温的情况不同,如果说曹操还曾经背叛过他的同伴的话,司马懿所属的颖川士族,就从来不是曹魏的臣子,他们反而正是被曹操背叛的人,虽然在他们的时代,人们对忠诚有着极高的标准,但要说司马懿是“奸臣”,还是太过份了。至于桓温,在石越心中,一直是个英雄。

如此一来,诱惑就更大了。

但拒绝的理由依然还在哪里,没有任何的改变。

而且桓温就是石越最好的教训,这个史上最不合格的权臣,对于抵抗他的士族,始终举不起屠刀,只是幻想能够北伐成功,收复中原,建立功勋,士族们就会心悦诚服,到最后,摆出一个偌大的阵仗,却连一个谢安都下不了狠心杀掉。

最终,北伐没有成功,东晋的弊政也没能改革,皇帝也没做成,在和东晋士族的扯皮中,英雄迟暮,徒然慨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石越自问自己的性格,大概比不上司马懿,顶多也就是另一个桓温。

说到底,他依然只是一介书生,是举不起屠刀的人。

所以,石越并不想让自己再度去经受诱惑、接受考验,这种事情,经得起第一次诱惑,并不代表经得起第二次,经起得第二次,也不代表经得起第三次,每一次都是全新的诱惑,全新的考验,永远不可能有免疫的说法。

他也更不想让自己陷入到非得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不可的境地。

然而,石越也下不定决心直接拒绝皇帝,对赵煦的承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石越已经不太在乎是否会得罪赵煦了,石越真正担忧的,是如今的北伐,已经确确实实有了兵败的危险。虽然一再让自己学会放下,相信宋军就算受挫,也不会重蹈宋太宗和曹彬的覆辙,不至于遭遇过于严重的溃败,也要相信大宋的国力今非昔比,即使大败,天也塌不下来……但是,真的要放下,其实很难。

如果未来真的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不去谈任何高深的事情,北伐有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与民夫,若真的再次遭遇大败,就是数以万计的人死在幽蓟,上十万的家庭因此破碎——而自己明明有机会挽救这一切,却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责任,临阵退缩了,石越相信自己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内疚。

这几天的时间里,石越虽然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太好的应对方法。但如今北伐的局势,即使赵煦不打他的主意,石越也做不到置身事外,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坐着等待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在前方看起来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努力的去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寻求脱困的可能。

石越这几天中的沉默,并不是在逃避。

自熙宁以来,石越在这个时代,所见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无论是韩琦、富弼,还是王安石、司马光,还是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都是勇于担当的人,他们似乎永远愿意将天下的责任,担在自己的肩膀上,从无畏惧与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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