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嫔眼眸轻眯,原本挺的笔直的腰背有些松垮了,抹的雪白细腻的脸竟有几分青白。她当然知道昨日街头百姓到底在崇敬谁,然而于成钧已放了那些话,她再要争辩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广布耳目,打探消息?太后睨了明乐帝一眼,眸光冷冷淡淡的落在了梅嫔身上,缓缓开口道:“这些话,梅嫔都是从何处听来的?”梅嫔打了个寒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臣妾、臣妾……”她话未说完,身侧立着的一名宫女忽然双膝一软,跪地磕头:“太后娘娘,是奴婢,都是奴婢多嘴,胡说给梅嫔娘娘听的。昨儿晚上宫门下钥前,奴婢去御膳房拿娘娘的药膳,听送菜的太监们说了几句外头的事,回去便当闲话说给娘娘听了。奴婢触犯了宫规,不关娘娘的事,求太后恕罪!”梅嫔嘴角颤抖着,露出了一抹极勉强的笑意。慈康太后笑了笑,重端起那碗茶吃了一口,微出了一会儿神,似是在回味茶的余香,半晌才语气悠长的说道:“既是犯了宫规,便当按宫规惩处。拉下去,掌嘴八十。”那宫女呆若木鸡,一声儿不吭的被几个太监摁住,拉了下去。梅嫔的脸色亦有几分不好看,这宫女是她身侧第一得力的大宫女,名唤柔云。她当初未得势之时,这宫女便伴她左右,对她极是忠心。她如今成了宠妃,也很是疼爱这柔云。眼下,太后当众责打柔云,岂不是在打她的脸?梅嫔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即便是上用的脂粉,亦要压不住那腾起的绯色。顺妃心意畅快,陪着太后与皇帝说了些家常笑话。于成钧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低声同于瀚文说些什么。梅嫔冷眼瞧着这幅亲热和美的场景,热热闹闹,却唯独将自己排挤了出来,丢在一边,无人理会。她咬了咬牙,忽而一笑,开口道:“太后娘娘,臣妾记得,淳懿郡主下个月就要进京了吧?”众人一静,太后重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淡淡一笑:“梅嫔记得可真是分明。不错,哀家的淳懿下月二日就要抵达进城了。”说着,她又笑又叹道:“这丫头,从小是被哀家给宠坏了。前两年,忽然跟哀家说什么,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定要出去见识见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自己跑出宫去?哀家,只好把她托付给了远在苏州的族亲。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地方富庶繁华,够她逛了。这两年下来,她也该逛够了。”众人所说的这淳懿郡主,乃是太后的内侄女儿,其父亦是有功之臣。先帝在世时,为朝廷因公殉职,其母亦追随而去。先帝念其功绩,追封为一等忠勇公,将其女封为淳懿郡主。太后悯其自幼失祜,一直多加抚恤,自当了太后之后,更将她接入宫中,亲自抚养。梅嫔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臣妾若无记错,淳懿妹妹今年也要满十六岁了,是该出阁的年纪了。”太后应了一声,却未置可否,只拿帕子擦拭了一下口角,目光却落在了于成钧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遍,似是满意。她又看向顺妃,这目光里是含着笑的。顺妃同她的目光碰上,顿时会意,亦笑了。梅嫔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于成钧在这西暖阁之中,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有余,明乐帝方才想起了理政议事,起身至正殿。于成钧遂将这几年战事并西北局势尽数讲与明乐帝,明乐帝却有几分心不在焉,似听非听,甚而有跑神之状。于成钧述职之时,忽听得一阵细细的乐曲声传来。曲里唱词念道:“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馀塞犹峭,红日薄侵罗绮。嫩草方抽玉茵,媚柳轻窣黄金蕊。莺啭上林,鱼游春水。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应怪归迟,梅妆泪洗。凤箫声绝沉孤雁,望断清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于成钧听着,浓眉一挑,并未说什么。明乐帝却细眯了眼眸,微微侧首,似是听得十分惬意。半晌,他忽而开口问道:“成儿,你且听这词儿,可是十分怅然雅致。”于成钧心头大为不乐,自己说了半日的军机政务,皇帝不知听进去了一句半句没有,倒是被这野调子勾跑了神儿。他摸了摸鼻子,开口道:“皇上,臣于诗词上不甚精通,只是觉这词儿前半阙大唱春光明媚,后半阙又幽怀难畅,哀怨不已。这词儿不伦不类,且十分幽怨,实不适于皇宫气象。”明乐帝听闻此言,面上微露出些许不悦之色,说道:“你从来在诗词上少留心,确实颇为不通。也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个。”言语着,他似是没了兴致,斟酌了片刻,又道:“你既精熟于军事机宜,在边关又立下赫赫战功,往后便任职于军司处行走。西北要务,一并由你总揽。”眼见皇帝果然不悦,于成钧神色倒是从容,目光下敛,俯身拜倒:“臣,领旨。”明乐帝早已无心再谈,说道:“朕还有别事要理,你下去罢。”于成钧再叩首,出门而去。明乐帝瞧着他的身影,叹息道:“还是这副粗鲁脾气,一点儿风雅都不通!”一言未罢,扬声道:“王崇朝!”王崇朝正在殿外候着,听得这一声,忙躬身进殿,问道:“皇上有何吩咐?”明乐帝问道:“适才唱曲儿的是何人?”王崇朝略想了一番,便答道:“是戏楼的小戏子在排戏,只是不曾想,声儿竟传的这样远。”明乐帝微微一笑:“这声儿真是脆嫩,将人传来,与朕瞧瞧。”王崇朝顿了一下,将身一躬:“是。”于成钧离了乾清宫,才下了台阶,便见于瀚文双手环胸,背向乾清宫而立。于成钧走上前去,道了一句:“大哥,还没走?”于瀚文回身向他莞尔一笑,说道:“出来了?这么快,看来父皇对于军机政务,无甚兴趣啊。”于成钧颇有些不痛快,言道:“原本我说的正好,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靡靡之音,就把皇帝的神儿勾去了。”于瀚文朗笑了两声,方才又道:“宫里这情形,你看明白了吧?父皇如今满心只有那些声色犬马,已经无心再理会正事了。三弟,你从西北而来,带回的可是边关要务,父皇竟是如此怠慢,可谓是全不放在心上。”两人并肩,缓缓而行。王崇朝自后面赶上来,向两人一弓腰,又要迈步。于瀚文喊住了他:“王崇朝,你这急匆匆往哪儿去?”王崇朝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回身说道:“二位殿下,皇上吩咐,将适才唱曲之人带来面圣。”于瀚文不由道:“哎,这意思,难道父皇这就瞧上那婢子不成?”王崇朝却不肯说了,只一躬到地:“奴才紧赶着办差,不陪太子殿下说话了。”待王崇朝走后,于瀚文啧了一声,向于成钧道:“三弟,你瞧见了没?这唱曲儿的打断了你适才述职,父皇不止没责罚她,还要将人传来,这什么意思?父皇他……”于成钧没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大哥,臣弟出征这三年,多谢大哥在京中斡旋周全了。不然西北的粮草并诸般事宜的裁决,怕是要比当时更难上数倍。”于瀚文怔了怔,问道:“三弟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于成钧沉声道:“皇帝荒废朝政至如此地步,京中若无得力之人周旋,臣弟在西北的战事绝无这般顺利。而这人,除却大哥,旁人怕也是顶不上了。”于瀚文笑了一声,说道:“我既为储君,自然国事为重。再则,朝政废弛如此,我若再不上心,偌大一个燕朝,祖宗留下的基业,岂不是断送了?”于成钧耳里听着,面色沉静如水,他放眼远眺,只见长空万里之上,云朵如搓绵扯絮,不觉胸怀大畅,淡淡说道:“大哥,你放心,臣弟必会助你。”于瀚文弦外之意,他当然是听明白了。但这位大哥,倒也不负太子之位。既如此,他也甘愿助他成就一番基业。于瀚文一脸正色,竟向他端端正正的打了一躬,言道:“多谢三弟。”于成钧急忙还礼,两人拉扯了一番,方才罢休。于瀚文又问道:“三弟,你如今回来,归到哪里去?”于成钧答道:“皇帝命我到军司处,往后西北一带军政事务,皆由我总揽。”于瀚文却嘲弄一笑,脸上又复了那副没正形的神色,他洋洋说道:“如今朝廷上有句话,叫做——有事军司处,无事翰墨司。这军司处,本是总揽国家军政机要的处所,原是重中之重。然而父皇重文轻武,且贪图享乐,若非火烧房梁的紧急要务,隔十天半月也未必记得问上一句。并且,干得好,没有赏。干坏了,还要罚。现下,京里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朝廷的新选之秀,无不想着如何进翰墨司,又或是舞文弄墨谄媚君王以为事,愿做正事的也不剩几个了。”话至尾声,他竟叹了几口气,又说道:“你在西北军中,雷厉风行的惯了,此去军司处,可莫要被那起人折了锐气。”于成钧难得见这位大哥正色告诫,口中答应了,心中琢磨着,自己不过才走了三年,这京城朝堂风气竟已坏到如此地步。于瀚文已无别事,忽想起了什么,眯眼一笑,问道:“三弟,打从你成了亲,我可没怎么见过弟妹。弟妹的脾气,可好?”于成钧不知他怎会突然问起此事,有些疑惑道:“臣弟内子陈氏,往年大哥也是见过的。她性情如何,大哥却不知么?”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内子性情,算得上温婉纯良。”这话,他说的有几分心虚。归府这一日瞧来,陈婉兮纯良大概没错,可是温和柔顺怕是怎么也挨不上了……于瀚文眼角的笑纹越发深了,他挤眉弄眼的问了一句:“淳懿郡主,你还记得吧?”于成钧不明所以,答道:“怎么不记得,太后的内侄女,性子顽劣异常。”说着,更是疑惑不解的问道:“大哥怎么突然说起她来?”于瀚文笑道:“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