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货郎听到,也凑热闹道:“当年清田钦差走到我们县,挨家挨户查地有多少,从哪里到哪里,连一条田垅都要登记是谁的。这么一查,就查出县令将二百多亩良田评为贫瘠沙地,悄悄陪给女儿做嫁妆。那位小姐在知府府里做少夫人呢,钦差却不管,非要查这块田的来龙去脉,最后县令不敢认,只好说这块田是无主的。钦差将此事上报朝廷,福庆公主来了懿旨,下令将所有无主的田地按各户人丁数分给村民种,头两年免税,第三年十五收一税,剩下的收成归各家。我家分到了足足七分田,可惜,她一死,地就又收回去了。后来连年灾荒,家里交完赋税和地租什么都不剩,无奈之下我只能进城讨生活,走街串巷至今。现在回想,福庆公主在世那几年,竟是我们家日子最好过的几年。”
这么一说,大家发现这位公主恶名在外,但好像除了私生活不检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一个老婆婆叹道:“她就吃亏在是个女子,若她是男儿,娶三个娘子没人说什么,可惜她是女儿身,三嫁不祥啊。”
虽然容冲一直介怀她另嫁他人,还嫁了两次,但听到别人拿这件事说她,忍不住道:“另嫁怎么了,她的驸马被判谋反,她不赶紧断绝关系,难道等着一起下狱吗?”
方才大喊牝鸡司晨的教书先生受不了了,疾呼道:“好女不二嫁,她应该和夫婿同甘共苦,实在不行也该为夫守节,岂能贪慕荣华,明哲保身!”
容冲知道和这种老古板争辩没有意义,他最是不耐烦口舌之争,但涉及她,他却一反常态,教书先生说一句他就反驳一句:“同甘共苦除了多收一具尸体,还有什么用?但她保全了自己,多年后主导变法,造福了不知多少平民百姓。所谓女德、贞洁,难道比天下苍生还重要吗?”
教书先生争辩不过,气得脸红,嚷嚷着“礼崩乐坏“、“岂有此理”走了。围观的人群散去,只剩下容冲站在原地,和赵沉茜隔着窗户相望。他不想被她以为故意当着她的面作秀,遥遥对她拱了拱手就要离开,没想到赵沉茜却主动叫住他:“苏道长,留步。”
容冲停住,在桥上回头:“娘子有事叫我?”
赵沉茜浅浅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两天布料买多了,这种料子放久了生虫,不如借花献佛,为道长做身衣服。不知,道长可有时间来量量尺寸?”
容冲震惊了,她这几年脾气变得这么好?有人当着她的面诋毁她,她不生气,反而要送路人衣服?容冲不由生出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测,她该不会看上苏无鸣这个身份了吧?
容冲站在秋水阁里,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海州认识苏昭蜚的人不少,容冲怕被人认出来,虽然借用了苏昭蜚的身份,但并没有完全照苏昭蜚的长相易容,而是参考他的模子做了大改。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苏无鸣”出现在赵沉茜身边区区三天,她先是提出拜苏无鸣为师,随后主动赠衣,对比他刚认识茜茜时,待遇简直天差地别,难道她喜欢这种风格的?
不应该啊,他并不是说好兄弟坏话,但苏昭蜚的皮相远远不如他,茜茜怎么可能看得上苏无鸣呢?
容冲想不通,接受不了。赵沉茜瞧见,问:“道长可有什么难处?如果道长不愿意就算了,布料留着也无妨。”
容冲怎么可能不愿意,这可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完全出自她手,而不是挂名的宫廷赏赐。哪怕他心里几乎要被醋呛死,依然云淡风轻说:“哪里,能沾娘子的光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敢不识抬举?”
赵沉茜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道长客气。”
裁缝提了箱子过来,本来要替容冲量尺寸,但小桐那边好像有哪里量错了,需要复尺。赵沉茜见状说:“掌柜先去忙那边吧,这里我来。”
容冲再一次大惊失色,她说什么?她来是什么意思?然而赵沉茜已拿起量衣尺,证明容冲猜得没错:“道长,劳烦低头。”
容冲僵硬地弯腰,下意识在屋子中寻找镜子。他怀疑他现在还在做梦,要不然,茜茜怎么会主动触碰他?
然而赵沉茜不止碰了,还亲手为他拉直衣领,拂去肩膀的灰尘。赵沉茜手握着尺子,微微踮脚比在他肩膀。她的脸就停在容冲面前,却一眼都不看他,而是专注地盯着尺面,似乎只是为了记数字。容冲心里打鼓,她这是什么意思?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道长,抬手。”赵沉茜收回身体,轻声提醒。容冲回神,依言抬起手臂。赵沉茜一边量他的臂长,一边问:“道长怎么会来这里?”
“随便走走。顺便,来向你辞行。”
“辞行?”赵沉茜挑眉,问,“为何?”
容冲叹气:“娘子你也知道,如今世道艰辛,什么都要钱,而我们师门又尤其穷,耕地都响应朝堂号召还归于民了,仅剩的一座山头什么都不产,我总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受累,便只能四处捉妖,挣些佣金度日。刚才,我师父又写信过来,催我往回寄钱呢。”
赵沉茜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都怪那位福庆公主,没事推行什么清田,竟连累道长如此辛苦。”
“不不。”容冲赶紧说,“不怪她。如今僧道、世家、乡绅侵吞土地严重,如果她不清我们的田却要求别人归还土地,如何服众?她是真心为了百姓好,利民利国之策,理应支持。”
“道长为何这样向着她说话?”赵沉茜不动声色问,“莫非,道长和她有什么渊源?”
赵沉茜站在容冲身前,容冲微微伸着手,似乎一用力就能将她拥在怀中。容冲垂眸盯着她,说:“哪有什么渊源。非要说的话,我的师父曾和白玉京掌门有旧,她差点成了白玉京的儿媳,我们勉强算得上远房亲戚。”
赵沉茜沉默,这亲戚也太远了。赵沉茜说道:“道长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她处处维护?”
容冲如实说道:“这倒不是。祖上交情虽有,但到我们这一辈已无异于陌生人,我刚才说那些话纯粹是出于公道。”
赵沉茜歪头,目露探究:“公道?”
“是啊。无论皇亲国戚怎么骂她,很多贫苦百姓却实实在在受到了新政的恩惠。我走南闯北那些年,看到许多家庭因她的政令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只是那些百姓不像达官贵人一样发得出声音,而在舆论上有声量的人都和乡绅地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遗余力攻讦她。那些人的声浪盖住了真正的民意,仿佛全天下都讨厌她,无人念她的好。可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苍生不会冤枉春雨,只要她努力过,就一定会有人记得她的功德。就像今日,我只是起了个头,便有百姓为她说公道话。那些百姓,又有哪一个见过她,和她有亲故呢?”
赵沉茜沉默了,默默记下他的臂长、背宽,最后绕到前面,为他量腰围。容冲身体绷紧了,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站着享受,紧张问:“娘子?”
“别动。”赵沉茜的声音慵懒轻柔,“要是没量对,衣服放量小了,穿出来就不好看了。”
容冲心想他穿衣服就没有不好看过,哪怕是一个灰扑扑的麻袋,他穿出来也是道骨仙风的麻袋!但他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务必展示出他最好看的身材。
赵沉茜都记完了,将尺子收好,说:“谢道长配合。道长喜欢什么颜色?”
容冲飞快瞥了眼她白净细腻的脸,谨慎道:“没有偏好,最好是中规中矩,不扎眼,耐脏好打理的颜色。”
几乎和少年容冲的喜好完全相反。
赵沉茜点点头:“好。花纹和款式呢?”
这个容冲是真的不在意,随意道:“都行,娘子决定吧。”
“那我就僭越了。”赵沉茜说,“如果选的不好看,还请道长见谅。”